我生在一个小镇,与其说是镇,不如称之为小岛,四面环水,只西北方两座石拱桥与外界相联。这里家家户户依水而栖。笔直的长街横贯小镇的腹部,一律是方方整整的青石板铺就,街面早已被零零碎碎的脚步敲打的坑坑洼洼,毫不张扬的起伏有致,石板街光可鉴人,掸去石板上细碎的浮尘,手指抚过,玉一般的温润滑腻。
街的两旁高低不一铺开一片瓦灰色的民居店铺,墙壁上的白垩早被岁月风干脱落,裸露出大片大片的土灰色,时有扑嗤嗤的灰尘掉落,在墙角边堆积,风一吹,飘飘洒洒的扬在空气中了无踪迹。原木本色的木质格子门窗,被勤劳的主妇擦拭成灰白色。枣红色地板、家具,被常年霉气和湿气侵蚀成暗红色,屋顶开着天窗,阳光透过一小块玻璃洒下来,像一束不甚明亮的聚光灯打在屋子中间,幽暗闪烁。在光线下,细微的灰尘在光线下飞扬飘舞。
屋檐下有鸟儿筑的巢,几只油滑的麻雀在屋檐上安详的度步,瘦骨嶙峋的足牢牢抓住瓦片尖锐的棱角,扑闪的眼睛凝视着街面上走过的人群。屋顶上的瓦缝里冒出几根瑟缩的野草,间或着能看到一株细碎的小花,寂寞的开,寂寞的败。
早上,太阳升起。窗外竹竿晾晒着各式家常衣服,风一吹,衣服鼓胀胀的,像一只只振翅奋飞的鸟。临街的早点铺,卖馄饨面条、烧饼、米饼、包子......一家挨着一家,这些活色生香的店铺是清晨人气最旺的地方。店员们系着白围裙站在炉火熊熊的大锅前忙得热火朝天。赶时间的,匆匆走着,手里持着外面焦黄里面软糯的米饼,一根金黄香脆的油条,包裹在一起吃,那简直是浑然天成的美食。不赶时间的,慢悠悠坐在露天透着油光的小桌前,就着包子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或是吃一碗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豆腐脑,边吃边打开话茬,天南地北的闲扯着。还有几位老人,自带二两小酒和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点上一碟花生米,抿一口小酒,抿得唇间咝咝作响,再细细嚼着花生米,半眯着眼,在婉转柔和的越剧声中,用筷子轻击桌面,摇头晃脑的哼一口小调,悠然自得之至也。
小镇的人们从不寻思什么叫幸福,也忽略生活带来的阴暗。他们的心态平和安宁,他们崇尚慢生活,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生活?什么叫幸福?
小镇东首,有一个青石堆彻的码头。吃完早饭,主妇们拾阶而下,在船只的空隙处,拨开绿油油带着腥味的水草,淘米洗菜,有几个小媳妇,挥动着棒槌一下一下捶打着衣服、床单。然后,半弯着身子,将清洗的床单撒向水面,就像撒出了一张捕鱼的网,搅起满河碎银。拎起,再弯身在水中使劲来回揉搓着,再提起,与旁边的人合着绞干,动作娴熟麻利,毫不拖泥带水。此起彼落锤打衣服的梆梆声、女人们清脆朗朗笑声,船只经过时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夹杂在一起,水乡人家的市井生活如同水墨画卷一般徐徐铺开......
最喜看傍晚时分,鸬鹚捕鱼,鸬鹚又叫“鱼鹰”,身黑,嘴长如钩,下喉有一皮囊,用来存储捕捉到的鱼。渔夫竹竿一扬,鱼鹰们便灵巧地腾空跃起,纷纷钻入水中,搜寻着水下的鱼儿,捕到鱼后,因脖子上扎着麻织的细绳子,鱼鹰吞咽不下,只能将叼到的鱼先贮存在喉囊中。悠闲笃定的渔夫抽完一支烟,笑眯眯地一伸竹竿,鱼鹰迅捷飞落,渔夫一手抓鹰,一手把喉囊中的鱼扔进舱里,然后用手一抻绳子的活扣,顺手捞起一条小鱼喂食鱼鹰。最后用篙架在船壁上,一排排鱼鹰站在架上休息。这一连串动作,迅捷有序,没有一丝迟延,看得大人孩子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小镇的秋夜,月亮在胶汁般又浓又黑的云层中载沉载浮,露出脸来,月光筛云而下,石板街便涂满了青幽幽的釉光,月亮轻移了脚步,那青光也随之灵动的在街道上滑,明暗交错,在错落的石板间滚动,此刻的石板街便有了生命。不远处渔船上传来“咿呀咿呀”悠长的二胡声,这声音像穿越了半世纪那么久,哀怨,苍凉,在寂静的夜空伴着微风丝丝缕缕绕在心头。那是河岸边难以入眠的渔民,在这水一样的月光下,想起自己的妻儿老小吧。
如今,散发出浓郁水乡韵味的小镇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曾经淡雅素净的少女,现在已是风韵十足风姿绰约的少妇。马路拓宽,旧宅拆迁,斑驳的墙壁粉刷一新。质朴的民俗风情,独特的人文景观使千年小镇成为4A级旅游特色古镇。曾经船只来往,人生鼎沸的石板码头也被修缮成古镇的景点之一。所有关于小镇的声响、气味、店铺,被时光冲刷得干干净净。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回去了,却又回不去了,那些难忘而美好的时光,只能深深定格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