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讨这个问题的结论之前,有两个问题需要解释:
1、探讨此问题,完全基于散文研究的考量,有别于实际的散文创作;做此研究并非要束缚作家的手脚,作家有一些全新的尝试,无意“干预”。
2、“虚构”的内涵,需要澄清。通常“虚构”是指人物、事件、情节等小说创作中对“虚拟世界”的营造,在小说创作中,不仅上述小说元素可以虚拟,连叙述者都可以虚拟;而在散文创作中,有一道红线是不能触碰的,就是叙述者是不能虚构的;但是如果对于所叙事件在细节上有出入或者融入了叙述者合理的想象,应该是允许的。
散文要不要虚构,首先要从文体特征来考量。众所周知,散文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它具有明显的文学性,但是它又有自己的特殊性,它是“从记忆里抄出来的”,它所表现的人物、事件都是“过去时”,人有“户口”,事有“依据”。另外,散文还是“老年人的文体”,它主要仰仗“回忆”、“回顾”, “回忆”、“回顾”是老年人的“最爱”,也最为“擅长”。从文体特性来说,散文是不能虚构的。
其次,从创作实践来说,很多作家都意识到散文这种文体的“写实”特点。王安忆曾经直言:“我以为小说和诗都是虚构的产物,前者是情节的虚构,后者是语言的虚构。而散文在情节上和语言上都是真实的。它在情节上和语言上都无文章可做,凭的倒都是实力。”王安忆既阐明了小说与散文的区别,同时也强调了散文对于作者有更高的要求。同样,池莉在自己的文集第四集里这样袒露自己的创作感受:“虽然我是一个以写小说为主的作家,但是从感情上我更珍视这些散文随笔。……它们更其真实和本然。”“我非常感谢有了散文随笔这种散漫随意和率真的文体形式。它使我不必将每一句想说的话都非得借助别人的口说出来。” 池莉把这一集叫做“真实的日子”。其中一篇叫做《怎么爱你也不够》,讲的是从她怀孕到把自己的女儿生下来并把女儿带到四、五岁的生活经历。池莉强调了散文“真实和本然”的文体特征,所谓“借助别人的口说出来”,也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塑造,也就是小说的虚构性。可见,无论王安忆还是池莉对于散文与小说的区别是有自觉意识的。
再次,从读者的角度说,已经习惯于相信散文内容的真实性,通常没有人会怀疑散文中的材料。小说可以散文化,但是散文不可以小说化。对后者之所以说“不”,就是因为如果那样,散文的性质就变了,会给读者带来文体的混乱。有些散文如孙犁的《乡里旧闻》,很像小说,但是作者声明,其中的人物都是他小时候生活当中活生生的村民,这类文字,就仍然是散文,因为它的根本特性是真实。但是比如莫言写的有些“散文”,虽然号称“散文”,但实际又声称是虚构的,那就是小说。这类“尝试之作”,我们无法限制,但是起码不提倡。而且在创作实践中也没有意义。
明清小说评点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计算出一篇文字来,虽是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则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写,削高补低都由我” 。“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清楚地划开了散文表现真实和小说需要虚构的界线,切中肯綮;同时金圣叹也阐明了“以文运事”的艰辛以及相比较而言“因文生事”的随意适性,无意中道出了以事实为依据的《史记》和以想象为指针的《水浒》创作过程的差异。散文就是“以文运事”,不能虚构。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散文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