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一块又一块,整齐地排列着,像汉字的一横又一横,一竖又一竖,静静地,蜿蜒成漫长,成一望无际的遥远。冥冥之中,它们间的哪一块,向我发出了召唤,发出了自己的热情相邀?兀立道边,我伸长了耳朵,却只听到它们在远古的诗词中,叮叮咚咚,那是石罄传来的声响,那是我思念湘江时急促的呼吸,那是清风拂过时的窸窸窣窣。这些静默的王者,怎样来到脚下,有着怎样的物理构成、化学聚变、历史传奇、地理积淀,蕴着怎样的神话与传说,揣着怎样的梦想与愿景?问谁,无语。以永恒的静默,塑造一个词语的价值与意义;用一言不发的方式,把自己码成宽阔与平坦,聆听着时光从身边流逝,凝望着日月星辰的运转、往复。
石静,成道;水静,成流;风静,成谷;草静,成茵;树静,成林。冬霜若静,该当何如?秋月若静,夏蝉若静,又当如何?你若静,春花,该又怎样的唯美与娇妍?至静。至景。至境。至尽。就这样,让石头成为道路,泥沙成为土壤,叶子成为眼神,羽翼成为霓裳,风成为绣线菊,声母成为亘古绝唱。
死鱼在湖面上漂浮,露出耀眼的白。
蚂蚁在素笺上爬行,形成一个移动的逗点。
蝉在我的身前与身后鼓噪,鼓成这个清晨最有节奏的音响。
金腰燕划过天际,展示着流星般的辉煌。
青石道路的罅隙里,车前子探出了头颅,殷殷申诉着自己的梦想。
杉木在微风中翩翩起舞,巨大的裙摆,像流动的江河浩浩荡荡——
这一切,发生在这个空气清新、游人如织的湖畔,发生在我的身旁,但是我的心,却并不曾被它们依傍。我的眼睛,正凝望着湖畔的中央:
那座绿色的小岛,看上去像一间房子那么大小。它由一株一株绿色的水草紧紧依伴、聚拢而成。岛周遭的水草,有的浸泡在水下,有的则仅仅把头露出水面。朝着岛中央的水草,则越来越高,越来越粗,越来越壮,宛若高原,宛若众树之冠。
宁静的湖心,这座孤岛,正一点一点地向东漂移,仿佛一个窃贼,正用一根粗长的绳子,吃力地拉着它。但是,当你擦亮了自己的眼睛,你会发现,你想象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湖水,静静地偎在湖中,像你温暖的睡眠。
静水流深。这是多么禅意的一句话呀。
这是一座岛与一条湖的博弈。岛以自己的碧绿、茂盛、葳蕤宣告着生命的热力与活力,而波澜不惊的湖,则以自己深处的涌动推动了这座岛,推着它朝向彼岸,朝向永久。
蜻蜓像一把把小小的剪刀,在湖面上剪着光,剪着影。鸥在翱翔,羽毛卷起的风,像涡轮蒸压一样宣示着对湖的主权。但是,湖依旧。在静默之中,它孕育一切;在静默之中,它埋葬一切;在静默之中,它给一切传送着正义与公平。这沧海一粟,这自然中最生动的篇章——
它以自己的宁静,审视一切,重视一切,藐视一切;
它以自己的宁静,度量一切,掌控一切,分配一切。
它是生活的秀台,也是生活的墓道。
畔。那株桑树,正在旺盛地生长着。它的根,植在深不可测的湖中,但是它斜露出湖面的部分,却向我表达了它的倔强:一根又一根树枝,横着向湖面的方向伸展过去,那样子,几乎与湖面平行。粗细不一的树枝,是褐色的。枝上每一片叶子,却并不横长,而是节节向上。一部分叶子是绿色的,另一部分叶子已经呈现微黄的面孔。清风拂过,绿色的叶子与黄色的叶子都被卷了起来,显出了它们的背面——不为阳光照耀的那一面,是白色的。这种白,与死鱼的白色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这令我感到无比的诧异。我宛如真理,全然未知自己置身其间。在叶子与枝干连接的地方,悬挂着一粒粒饱满的果实。圆圆的,像一只只睁大了的眼睛。远远望去,有的眼睛是红色的,像血;有的眼睛是黑色的,像玉;有的眼睛是青色的,像我脚下的青石;有的眼睛是褐色的,像湖面的色彩。这株树,是静默的湖水留给我的一个暗示么?是它馈赠我的一个譬喻抑或启迪?我不得而知。汲取“静”水的树木,以其不可理喻的绚烂与辉煌,表达了完整的自我。
湖的另一个区域。那一道白芒,箭一样射中了我。
那是一条鲢鱼。它正在湖面上飞跃着。它的身体,在湖面的上空,弯曲成一个小小的抛物线;而它飞跃的轨迹,则在湖面的上空,弯曲成一个巨大的抛物线。当这两条抛物线同时从我的眼中消逝的时候,湖面上换来“啪”的一声脆响。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场景出现了:
宁静的湖面上,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区域,被单独划分了出来。这是一个特区。在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之际,特区不断地向外扩展着,仿佛一个小小的帝国,正在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域。伴随着肆掠行径的,是水波。后面的水波,却总是以比前面的水波更加柔和、更加舒缓的方式延展开来。当特区的面积达到最大的时候,一圈圈的水波旋即安歇了下来,犹如黄昏到来时归岳的夕照。
我试图把自己带进深深的思索之中。但是,还没有等到我定下神来,我看到,那条鱼再一次从湖面上跃了起来。它再一次在湖面上为我表演了两条完美无瑕的抛物线。如此反复三次之后,它永久地漂于湖面之上。它获得了湖水赐予的完美的死亡。我的眼睛湿润了。是这条湖以自己的无声无息哺育了一切声息、色彩、姿势与思想,它也赐予一切生命以死亡。死生相继,生生不息,伟大的法则往往也是永远不能解开的秘密。
太阳的孩子,悄悄地攀到了我的臂膀,我感到了光的能量。
一个蛛网,以风中仅存的最后一丝线,网住了一只顽皮的蚂蚁。
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
我的身前与身后,蝉依旧在不倦地呐喊着。
钓者进入了我的视线,他让我的思绪一下子进入到几百年前,进入到母语被当成压缩饼干带上战场和家园的时刻。
在遥远与现实之间短暂逗留之后,我再一次跟随我自己,回到清晨,回到脚下的青石道路,回到眼前的湖畔。
绿岛渐行渐远,漂离了我的视线。但是,我却在宁静中,皈依并握紧了自己:
一个属于石头、语言、玫瑰、刀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石头变成了道路,语言结出了果实,刀锋映满了灿烂的笑脸,而玫瑰则变成了最后的天使——我的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