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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喜(徐州丰县):奶奶,天堂里你那双小脚还好吗?

2017-12-01 18:17:05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3706

   距寒衣节还有些日子,早晨起来打开门,吃了一惊:三姑骑着电三轮来到了我家门口。三姑已八十高龄,多年来都是我去看她,今天怎么上门来了,又是这样早,还没人陪着。我暗想不会是三姑跟儿媳妇闹别扭了吧?三姑见了我,慈祥地对着我笑,说一夜也没睡好觉。我让三姑进院,三姑转脸瞅着车厢,车厢里的东西被一块缝了几处补丁的老蓝布围裙盖着。三姑犹犹豫豫不肯进院。我一把揭开老蓝布围裙,竟是金灿灿的冥币、纸元宝和摇钱树。三姑喃喃地说我奶奶托梦给她,在那边没钱花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恍然记起奶奶离开我已经二十五年了。


   说心里话,我对父母的感情远没对奶奶的感情深,这倒不是父母对我不好,只是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太长了,在我而立之年以前,也就是打我出生直到我奶奶去世,我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奶奶抚养我的日子,还是我赡养奶奶的时光,日子虽然过得捉襟见肘,可很幸福,奶奶的目光就像洒满巷口的夕阳,奔波了一天的我穿过巷子走进家门,一身的疲惫都会被夕阳拂去,身心都是暖暖的。

   我对奶奶印象最深的当是奶奶的那双小脚了。奶奶有个习惯,每当秋尽冬来,她都要收集许多经了苦霜的茄棵,三五枝一束,扎成把,悬挂在房檐下,还要积攒一些老得结霜的冬瓜皮,凉干了,装在布口袋里。在冬天的傍晚,奶奶就会烧上一锅水,里面放上几截茄棵和一把冬瓜皮,沸水煮上一袋烟的功夫,奶奶认为“药性”熬出来了,就把“药水”舀在蓝釉的陶盆里。于是,白茫茫的水雾便从陶盆里氤氲蒸腾,一股淡淡的清香也就很快弥漫整个房屋。这是奶奶最惬意的时候。奶奶座在麦草墩上,麻利地脱去鞋子,很自若的一层一层把裹脚布揭开,不一会,奶奶那双令我无数次心颤的畸形小脚便裸露出来,旋即像两条欢腾的鲫鱼在水盆里雀跃……

    奶奶的脚怎么会长成那个样子呢?小的时候,每次看到奶奶的小脚我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奶奶也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她的母亲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如何把她的脚趾握折,又如何用长长的裹脚布把她的一双小脚往死里缠……我听得很恐怖,奶奶却没流露出任何怨言,言语间甚至还对她的母亲心存感激,她认为那是作为女人必由的一次蜕变,是天经地义神圣般的洗礼。奶奶娘家姓唐,在安徽砀山也算是名门望族,人多势众,家有良田十多顷,还经营着商铺,奶奶的父亲是掌家之人,自然是个人物,然而,奶奶的父亲最被人称道的还是他那严谨的家风,这中间,奶奶和她三位姐妹的三寸金莲自然是最令人钦佩的佐证。奶奶嫁到我们陈家之后,一双小脚使得众妯娌黯然失色。奶奶曾给我讲,她的叔伯弟媳嫁过来时,不敢下轿,怕的是一双大脚出丑,偏偏就有知道底细的爷们在轿前起哄:哦,看大脚了!从奶奶说话时流露出的表情,我知道奶奶为有一双小脚感到自豪。

   奶奶出身娇贵,却命薄如纸;奶奶纤弱似草,性格却如松之坚。奶奶说起自己的不幸,像在讲述别人的家事,所以奶奶历经的磨难我都是从故事中品尝出来的。奶奶说,她在我父亲满月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座立不安,一双小脚霍霍的疼,我爷爷从外边挑着一副担子进了家,担子一头是筐豆芽,一头是筐南瓜,爷爷放下担子,没言语就转身走了。梦醒后,奶奶的头发丝都竖起来了,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果然,后半晌,噩耗传来:爷爷死于兵祸。于是,我家的天塌了,我家地陷了。七个孩子,最大的是我大姑,那一年,才十六岁。“一筐豆芽是你爷爷撇给我的一群孩子,一筐南瓜是你爷爷告诉我以后的日子难了。”这句话奶奶总是要重复好几遍,是怕听故事的人不懂?还是在告慰冥冥中牵挂的魂灵?好在我家还有三十六亩田,然而,守住这三十六亩田也绝非易事。孤儿寡母哪里会种地呢,只好雇人,雇的人使奸心:犁地,熟一垡生一垡;锄禾,只耪地边,饭要吃干的,工钱要双倍。秋后庄稼熟了,自家还没收,就有人来偷了。白天奶奶带着孩子收获庄稼,晚上还要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围着地转,奶奶的小脚白天走路都很吃力,晚上更是深一脚浅一脚,遇到沟沟坎坎几乎是连滚带爬了。就是这样,还有人在地里装神弄鬼,想把我奶奶她们吓回家去,我奶奶有孩子们壮胆,孩子们有奶奶撑腰,娘几个哭着骂着向“鬼哭”的地方奔去,“鬼”被吓跑了。三十六亩地的收获已不算少,除去雇人的工钱,留足来年的种子,还要存些以备意外之需,比如,春耕了,我家的犁耙会莫名其妙的丢失了,而且很快就有“中人”来说和,某人捡到我家的犁耙,拿点粮食赎回来吧,明知是讹诈,奶奶还要对人家感恩戴德。应付完七七八八的开销,剩下的就不多了,所以,我奶奶她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还是要靠吃糠咽菜度日。我爷爷被谁害了性命?都有谁偷抢过我家的庄稼?蓄意藏了我家犁耙的混蛋是哪个?我奶奶只说都过去了,能给儿孙遗财留福,哪能给给子孙撇仇余恨呢。我们老陈家的族长德公说过,在陈家门里他最敬重的就是我奶奶:“脚小,度量大!”

   在后辈子孙中,奶奶最疼爱的就是我了。奶奶说,我们娘俩最有缘。我是六六年端午节的早晨来到这个世上的,听人说,我一降生,就大哭不止,谁也哄不好我。当时,我奶奶在我小姑家住亲戚,被人接回家时,我已哭了大约两个时辰。奶奶一到家,就直奔我娘的房间,进门时奶奶打了一个趔趄,几乎是扑到里间床上的,奶奶一把抱起我:小龟孙,老哭啥!说来也怪,我立马就止住了哭。由于我的母亲神智迟钝,一家人怕我跟着母亲有闪失,奶奶就一直把我带在了身边。后来我看奶奶烫脚,发现奶奶的右脚拇指没有指甲,问她,才知道,当年奶奶听到我嘶哑的哭声,心又疼又急,只顾往屋里奔,不想一脚踢在了门槛上,由于奶奶的心都在我身上,第二天才觉着痛,看时,才知道脚指甲掰掉了,奶奶谁也没告诉,自己用草木灰揞了,幸好没发炎。

   我曾经为奶奶的一双小脚哭泣过,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震撼而流泪,泪是从心里流出的 。记得是一年夏天,我刚入学的时候。那时日子过的紧巴,在农村,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夏天光屁股是没人笑话的,当然,上学就不一样了。奶奶在三姑家要了三尺花条子粗布,给我缝了一个书包,做了一条裤衩。由于裤衩只有一条,脏了就中午放学洗,好在夏天的日头毒辣,吃顿饭的功夫就能晒干,每次都是奶奶给我洗了凉在院里的石榴树上,我则躲在屋里吃饭,上学去的时候再穿上。有一次,奶奶凉好衣服出去串门了,小伙伴来邀我上学,被催得急了,三下两下吃完饭,挎起书包就和伙伴们勾肩搭背上学去了,到了学校门口,许多人朝我指指点点,我才发现我忘了穿裤衩。我扭头就往回跑,路上,远远地看见我的奶奶,手里甩着我的裤衩颠着一双小脚迎面跑来。奶奶的小脚跑起来很费劲,只有脚跟着地,像是竞走,两只小脚努力地往前倒腾着,身子前倾,一副就要栽倒样子。奶奶颠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已是泪眼婆娑。别人以为我是因羞而泣,谁能知道我幼稚的心灵已被奶奶的一双小脚震撼:奶奶,那么多艰难的日子,你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奶奶洗了脚。奶奶长出一口气,说:“没白拉巴你,值了!”

   奶奶命运多舛。九三年秋,奶奶最小的儿子——我的父亲,在奶奶七个子女中第一个病故了,其实,八年前我的母亲已经撒手人寰。而此时,奶奶已是九十高龄,不迂也不糊涂,听得到看得见,手脚活动自如。老来丧子之痛已不足以让饱经沧桑的奶奶动容,奶奶像一棵垂暮的胡杨,哪怕摇着最后一片叶子,也是笑对残阳。我想不出什么言语安慰奶奶,奶奶却有话鼓励我:咱家的天不是没塌过,咱家的地也不是没陷过,人死,一了百了,日子是活人过的。好在苦难的黑洞里,总会有一丝光挤进来点亮起新的希望,我那襁褓中的儿子成了奶奶的精神寄托,每次换尿布,奶奶都要凑到跟前,伸出手来,摸一摸我儿子的小鸡鸡,嘴里念叨着:老奶奶看看,又长了没?有时,我儿子会冲着奶奶咧嘴一笑,这时,奶奶便大笑出声,嘴里却说:“小子想我活百岁呢,老活着有啥用?累赘人。”

    一天,妻子发现儿子嘴里一直吹唾沫,找人一问,说是可能有虱子。果然,妻子在儿子的头上逮到了一只虱子。虱子哪里来的呢?我和妻子同时想到了奶奶,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每天只顾忙于生计,对奶奶关心照顾太少了。后来,我的大爷、大娘提出,要把奶奶接到他们家里去,以前他们也提过,可奶奶不愿意,这一次,奶奶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奶奶说再和我这个孙子一起过个年,年后就搬过去。春节过后,奶奶说过了十五再搬。十五过了,不等奶奶说,我先说了,出了正月再搬吧,奶奶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笑了。出了正月,再不让我奶奶过去,对我大爷、大娘就不好说话了。农村忌讳初一、十五,就定在二月二搬过去。二月二,我起了个大早,我想奶奶会有很多话跟我说,来到奶奶门前,喊了两声,没应,我推门进去,发现奶奶安详地躺在床上寿终正寝了。

   在殡仪馆,我再看奶奶最后一眼,奶奶的脸色还是那么红晕,最后一次再抚摸一下奶奶的身体,感觉奶奶的肢体柔软不僵,佛家人说,这便是往生了,灵魂升到了西方乐土。奶奶能够进入天堂是我莫大的安慰,我知道,只有天堂的路才不负奶奶的那双小脚。

   以后,每思奶奶,都会在心里问候一声:奶奶,天堂里你那双小脚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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