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湘乡县城的记忆不曾因为岁月的无情漂流而苍白。因为那次经历与我一生中的永远的痛纠结在一起。
是时我在棋梓高级中学读高二。棋梓高级中学又称湘乡八中,属于区级高中,人气并不旺,远不如城区的一、二、三中和东山学校。我唯一的亲兄弟在正在二中读高一,他小学毕业时以毛田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二中,三年初中读完后继续在此校读高中。当时父亲其实想让他去考个中专算了,好早点分配个工作以缓解家庭经济拮据的状态。但学校不同意,老师们都有一致认为他应该去读大学的,且凭他的聪颖完全能够读上一所好大学,他的班主任老师反过来做父亲的工作。父母一咬牙说那就再苦几年吧。兄弟读高一不到一个月,突发恶疾,身上长出几个肿瘤,离家太远,又通信不便,他自己咬牙到城关医院将屁股上的那个切除了,却无济于事。在湘乡师范工作的大伯终于得知,忙送他到长沙检查确诊为白血病。父母火急火燎丢下身边的一切赶过去。可最终家中债台高筑,也没能挽回他十四岁的生命。
在长沙治疗不到一个月,他病情日下,在治疗没有任何意义的情况下,只好转回湘乡人民医院。我后来才知道,这实际上是放弃此举。我不知道父母当时作出这个决定又是经受了怎么样巨大的痛苦呢,那无异于是用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下他们心头上的肉啊。父母一直没告诉我这个消息,当然是不想我读书时分心。还是一个周六下午到父亲工作的联校去玩,他的一个喻姓同事告诉了我,并当即给了我五块钱,让我星期天去湘乡看看。那五块钱我一直没有去还给那位喻伯,其后我从没有和父亲说这事。多年以后,我又总是不想也不愿再和人家提起这个事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去镇上搭班车了,第一次湘乡之行就是这样开始的。车上人挤人,不要说有座位了,连找个站着的地方都得象见缝插针,我长得瘦弱,几乎处于被架空的状态,司机似乎管不了什么超载不超载,乘客只管自己能挤上去就行,免得又要等下班车耽误时间。那是深秋时节,每个人的嘴里都呼出一股子白色的热气来,混合成难闻的气息。公路上坑坑洼洼,尘土飞扬,我头昏脑肿,第一次乘坐大班车让我体验了一番倍受煎熬的滋味,我的胃内在翻江倒海,强忍着不让呕吐出来,幸亏没吃东西,否则还真不敢想象怎么收场。头上直冒虚汗,脑子里面已经一片虚空了,干脆闭上眼睛,任那车子了无规律性的颠簸,身体象一朵棉絮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软绵绵轻飘飘地浮在车子内。这诚然是一次痛苦的经历,但比这更痛苦的还在等着我,以及我的父母亲和我的家庭。
我总算熬到了下车,在路人的指点下,找到了人民医院。但因有探视时间规定,不能进入病房,门卫的表情就象代表了医院的表情,因为见惯了生死别离,那真是没有表情的表情。我孤独无助地在隔着铁栅栏的病房外徘徊。这时母亲突然从一楼的一间病房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我了,我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母亲隔着栏杆安慰着我,她的脸上强挤出微笑。我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嚎啕大哭起来。母亲找到值班室和守卫的说尽了好话,这才将泪眼婆娑的我带进去。进病房前母亲叮嘱我不要当着弟弟的面哭,我抽噎着点了点头。弟刚扯了吊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见我来了,很高兴,喊了声哥哥,我的泪水情不自禁又淌出来了。弟爬起来,要母亲拿出一副陆战棋,就要和我下棋了。在家时,我们兄弟经常下这种棋子。他的手上青一块紫一块,遍布针眼,嬴弱的身子让我看着鼻子发酸。那天弟的精神状态不错,虽然在下棋的当中有两次他突然痛得额头上直冒豆大的汗珠,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出半声来。我一直就那样陪伴他到晚上,我其实并未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伴他下棋、说话。我对于那种病没有一点点的了解,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弟会离我离爸妈离爷爷奶奶而去,且一去不复回来。
没过几天,父母将弟带回了老家,那个叫磨石的村子里。父亲捎信让我那个周末回家,他肯定知道留给弟的时日无多了。弟见了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回来干啥啊,你要读书啊。他的情绪已不稳定,病魔的折磨让他骨瘦如柴,全身剧痛。父母为他轻轻地抚摸,试图缓解他痛苦的痉挛。事实上起不了任何作用。
第二天清早我要搭机帆船去学校了,临走和弟说,周末哥回来看你,弟含糊地应了声,然后清楚地对我说,去吧,你去读书吧。
而等到周末回家时,在机帆船上碰到一个邻居,我问她,她支唔着不肯正面回答。我的头脑里面一下子空白了。仅仅三五天的时间,兄弟已阴阳两隔。
人生无常,一个花季般的生命说消失就消失了。事情已过去二十五个年头,我仍历历在目。都道最是时光无情,那无情的时光却丝毫未能漂白我关于弟的记忆。我曾在我的一本名为《向阳的山坡》的书里着记录下那段苦痛的心绪,追忆少年时候的快乐,怀念山坡上竹林里的晨读声。我也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你是这世上匆匆的过客,匆匆的过客哟,你生命的季节里,留下一盘棋,一页诗,一声鸽哨,留下太多的遗憾和许多潮湿的心事;那依恋的目光呢,那没有结尾的童话呢,断线的风筝飘往何方,放风筝的少年,你是否还在寻觅。
对于自己的文字,我甚至于不忍卒读。我不想碰触到与那段感伤有一丝相联的任何东西,包括文字。尤其是当我听说弟临走前感觉到自己手脚渐渐在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对守候在床边的祖父呼喊着,爷爷,我的一只脚麻木了,帮我揉揉啊。我的心痛如绞,多少回梦里我哭泣着惊醒。那个对于生命充满渴望的聪慧的少年,你是我今生今世注定拂之不去的疼痛。我人生的字典里面那个与悲伤深切相关的名字,叫聪。
后来,我写作时常用的一个笔名叫聪哥。有人问及其中的含意时,我唯有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