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特别热,梅雨期一过,长三角地区持续高温,最高温度突破历年的记录。太阳好像被谁招惹了似的,火气特别大,把地球烤得直冒火。滚滚的热浪把人们撵到空调室,谁不听话就让谁汗水如流水直淌。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人们都离不开空调,晚上睡觉更是这样,否则难以入睡。还好,空调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人们工作的车间有空调,吃饭的饭厅有空调,睡觉的卧室有空调,出行所乘的车辆有空调。人们在庆幸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同时,有否想象一下,没有空调的夏天怎么过?
记忆里,我小的时候老家山村里电风扇很少,更不知空调为何物。夏天酷暑难耐的时候,村民比平时还要忙,因为三伏天正是“双抢”的时候,水稻的种植生长收割有很强的季节性,是耽误不得的。晚上的休息就显得很重要了,休息不好哪来的精力完成“双抢”这样高热度、高强度的劳作?虽然那时气温没有现在的高,但是没有电风扇空调的晚上在家里也热得难以入睡,人们就到室外乘凉。
山里家家户户门口有一块空地,那就是人们晚上乘凉的地方。乘凉之前,各家先自扫门前地,再往地上泼水,水得浇透,否则水一粘地就会被蒸发,不但不能给地面降温,还会使空气沉闷。奶奶常常自己扫地,把泼水的任务交给我和弟弟。山里不像城里,没有自来水,得到小河或者池塘里取水。奶奶不让我们去池塘,怕我们玩水出意外,让我们到小河里拎水。到了小河,我们并不急着拎水,先打水仗,你往我身上浇水,我往你身上浇水。小河里的水是山泉,清洁凉快,浇到身上可舒服了。一阵闹腾之后,我们再拎水。接着一路小跑,有时还像少林寺的和尚那样让拎着水桶的手臂抬起与肩平,沿路洒下河水和汗水。奶奶一瞧见,就会大声呵斥制止。“好的,奶奶。”我们嘴里答应着,垂下手臂,步伐却没有减慢。每次,在河里拎了满满一桶水,到了家门口所剩不多了,好在家离小河不远,多跑几趟也没什么。
然后就是搬竹床。我和弟弟一前一后,抬着竹床,边走边晃,一会儿左边高,一会儿右边高,就像电影《红高粱》里几个壮汉抬花轿,故意折腾花轿,颠得新娘九儿花容失色。当然我们的竹床上面没有新娘,我想上面要真是坐着美丽的新娘,也会够她受的。
其实,不仅仅是我家,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做乘凉的准备工作。到天黑之前,每家每户门前都摆上了竹床,犹如摆起了竹床阵,誓与热浪展开战斗,一决胜负。到这时,乘凉的准备工作就绪,竹床阵严阵以待,只等兵士到位,与酷暑的战斗就打响了。
随着天慢慢黑下来,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山村热闹起来。那时多是大家庭,每一辈的兄弟姐妹多。如果把一个家庭比作一棵树,那么那时的树高大挺拔,枝叶茂盛。虽然父辈成家之后,多分家单独过,但是大多离得不远,邻里之间多沾亲带故,相互串门是经常的事。乘凉时时逢“双抢”,家家户户相互帮助,串门时商量第二天到哪家帮忙,谈笑间,一项很重要的事情就敲定了。接着唠唠家常,这时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人最受欢迎,他们到哪里,哪里就人最多,笑声最响,最热闹。
乘凉时,小孩子最高兴了。那时,每家的孩子多,父母多是放养,孩子功课不忙,又没有这个补课那个培训的。适逢放暑假,晚上孩子们经常在一起玩耍。孩子们三五成群,来到山村的稻场,稻场上堆满了草堆,孩子们在草堆里捉迷藏。城里的孩子捉迷藏文明,丢着手绢,还要唱歌:“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个手,我们都是好朋友。”山里的孩子可不这样,他们野着呢。要捉迷藏了,孩子王先把人分成两部分,捉迷藏的背过身去,孩子王一声令下,躲迷藏的四散开来,都去钻草堆。稍微大些的孩子,像狼一样一个猛扎,瞬间消失在草堆里。岁数小的孩子也钻草堆,顾头不顾腚,头伸到草堆里,屁股露在外面,月光下格外扎眼,他们往往是被先捉住的那一部分人。藏在草堆里面的孩子,时间长了没有被发现,在里面寂寞着呢,喊着:“来捉我啊,来捉我啊。”不论是捉迷藏的还是躲迷藏的,被捉住之后,一阵轰笑,皆大欢喜。也有的孩子爬草堆,这是个危险的行动。我小时候有一次爬草堆,从草堆上摔下来,当时就昏迷了。好在没有留下后遗症,不过,爬草堆就成了禁止的行为。
玩着玩着,有父母来催促。孩子们还在兴头上,又不能不回去,孩子走在前头,父母走在后头,感觉是被押回家的。到家冲个凉,我和弟弟就爬上竹床。星空在我们眼前展现。山村的星空是有限的,外围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山形,一座座大山犹如一只只怪兽在不停地吞噬着星空。
奶奶一般坐在竹床的床头,她一边摇着扇子帮我们驱赶蚊子,一边讲故事给我们听。奶奶的故事里有北京,有天安门,有毛主席。天上的星亮晶晶,站在大桥上望北京。奶奶告诉我们北京是首都,毛主席住在那里,那里有高楼大厦,到那里不仅能坐汽车还能坐火车坐飞机。我们就追问,火车大吗,飞机飞得快吗?奶奶说她没有乘过火车也没有坐过飞机,但是她的哥哥坐过火车,她的哥哥在山外的城里工作。我说等我长大了,也要走出大山到外面去工作,到时带着奶奶坐火车乘飞机。这时奶奶就会哈哈大笑起来,奶奶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平时嘴巴是瘪着的,她很少开怀大笑,也许是因为晚上,也许是因为她确实很高兴,她开怀大笑了。这时,奶奶的扇子停在了那里,蚊子瞅准了机会,叮上了我的脸。拍的一声,我用手拍打脸上的蚊子,奶奶的笑声戛然而止,扇子又重新扇起来。我不近人情地打断了奶奶的笑声,打碎了奶奶的美梦。经常地,我在奶奶的故事里进入了梦乡。
一次,我偶然在网上看到旧时武汉竹床阵的记忆文字,其中的诗作“街头巷尾摆竹床,男女老少夜乘凉。袒胸露腹无邪念,一把蒲扇入梦乡。”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武汉夏夜乘凉大摆竹床阵斗酷暑的盛况;清朝叶调元作《汉口竹枝词》:“后街小巷暑难当,有女开门卧竹床。花梦模糊蝴蝶乱,阮郎误认作刘郎。”带有一种调侃,甚至兼有一种情色,更是让人对竹床阵浮想联翩。
确实,在那个年代,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但是在夏天我们不仅仅拥有清凉,更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关爱,亲人的无私给予。现在回忆起来,一个个场景不断触动到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是那么的惬意,那么的温馨,那么的令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