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我遇到了小学 时教我的范老师,并一起吃了饭。
范老师七十多岁,有些清瘦,但精神尚好。一见面,我便喊她范老师。范老师虽记忆力不如从前,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我,并随口叫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亦如几十年前那般温柔、亲切。
这让我很是激动,我连连答应,并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范老师的手。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小时候,就常听母亲提起范老师。说学校里有个女老师,姓范,为人挺好。我哥高中毕业那年,村小学里正缺教师。父亲多方托人找关系,让哥有了一份教师的工作。刚进学校那阵,我哥什么都不懂,范老师常常帮助他。母亲曾为此深深感动。为表感谢之情,有时,母亲会趁逢年过节之时,送些礼物给范老师。范老师哪里肯收,总是和母亲推来搡去的。终究是母亲拗不过范老师。东西什么样子去,还是什么样子回。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母亲和范老师就成了好朋友。后来,她们竟以姐妹相称,我也便叫范老师范阿姨了。
八岁那年,我到了入学的年龄。母亲给我用格子洋布缝了个书包。我清楚地记得,年幼时的我扎着两条长辫子。
当时的范老师三十岁左右,是我的班主任。她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件灰色的女式翻领西服。她声音柔柔的,总是微笑着。
下课时,我们都喜欢围在范老师的旁边,叽叽喳喳地抢着和她说话。她喜欢听我们说话,喜欢拉着我们的手。范老师的手白白的,软软的,很光滑。
有一次,我们正和范老师说得欢,有个小男生倚在教室后面的机器旁,默默地看着我们。那时,我们的教室,是村里的大队部。白天,我们在这里上学,晚上,大队要在这里开社员会或夜读班。一盏点亮的汽油灯悬挂着,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后面的空间还停放了村里耕作的机器。
范老师走过去,弯下腰,抚摸着那个男生的头,轻轻地说: “来,和同学们一起玩。”那男学生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范老师又蹲下来,拉着他的手,“小亮,老师知道你心里的苦。”那个叫小亮的学生,眼眶湿润了,突然,他扑进范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们都吓坏了,范老师却紧紧搂着那个叫小亮的学生。
后来,我才知道,小亮的母亲刚走,他成了没妈的孩子。那次以后,我常常发现范老师总拉着小亮的手,嘘寒问暖,忙这忙那。渐渐地,小亮的脸上有了笑容。记得那时,学习条件艰苦,范老师让我们几个同学一组,编成学习小组,每天晚上,我们轮流带小组成员到老师那儿学习。我是小组长,小亮也在我们这一组。一天晚上 ,我们完成了作业,外面一片漆黑,我们吓得都不敢回家了。小亮天生胆小,更是害怕。就是那个夜晚,范老师拎着一盏马灯,把我们几个挨个送回了家。记得,范老师一手搀着我,一手拎着马灯,她的手心那样暖和,一直暖到了我心里。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谈到这件事,都说范老师太爱我们了。小亮回忆说,范老师是驮着他回去的,他说他伏在范老师的后背上,一只手拎着马灯,一只手臂圈着老师的颈项,范老师十指交叉在后面,托着他的屁股。他说现在想起来,不知当时的范老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因为那时的我们毕竟都八九岁了,而范老师只是个纤弱的女人啊!
范老师像慈母一样爱着我们。每天早晨,她喜欢给我们几个女生扎辫子。我的头发长,母亲给我梳头发时,我常撒娇说梳头发时,头皮痛,对于我的哭闹,母亲很无奈。当我散着头发来到学校时,范老师看见了,笑着逗我,“看,这个疯丫头!”她便会坐在板凳上,让我蹲在她的胯下,拿一把木头梳子,给我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先从前往后顺着来回梳理几次,接着左右两边轮流梳理,从太阳穴、耳朵上方到脑后,来来回回反复梳理多遍后,扎好辫子,再戴上绸布花儿。每次给我扎好辫子后,范老师都会用指头轻轻点着我的鼻尖,含笑说:“看你那小模样,多美啊!”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记忆中,不知多少学期,我的辫子都是范老师给扎的,她手法好,让我感觉到,扎辫子简直就是一种享受。直到有一天,母亲说,不能总是这样麻烦范老师的。于是,她建议我剪掉长头发,我一时冲动,听了母亲的话。后来,我很后悔,怎么就受了母亲的蛊惑,剪了长发,以至于找不到亲近范老师的机会了。
现在的我,有时躺在床上,也会想起过去,想起那个黑黑的夜晚,范老师拎着马灯,把我们一个个地送回了家;想起我乖坐在她的胯下,她给我扎辫子的情景,不知不觉,眼泪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范老师知识丰富,又颇有教学经验,这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从小汉语拼音学得好,后来,做了语文老师,所教的学生汉语拼音也是棒棒的,我想这都得益于当年范老师的谆谆教导啊。
当年的情景一一再现眼前,我坐在桌边,竟不知道夹菜。倒是一旁的范老师,连连给我夹着菜,“兰子,吃啊!吃啊!”看着老师,我感激地点点头,“谢谢老师,吃,吃。”话音未落,眼眶又红了。
我又想起了冬季的一天,范老师给我们上完了课,我们都一溜烟地跑到学校门口挤矮子了,小亮手里提着笔,低着头,趴在桌子上,范老师见状,走过去,微笑着:“小亮,有什么不会做的题目吗?”
“老师,这道应用题……”小亮咬着笔头。范老师坐在他旁边,耐心地讲解起来,直到小亮弄懂了。
“孩子,去和同学们一起玩。”范老师搀着小亮的手。
那时,我年幼无知,认为范老师偏爱小亮,曾心生妒忌。有一次,我竟找茬,和小亮吵起来,我故意捂着脸大哭,说是小亮推了我一把,还踩了我一脚。听到哭声,范老师走过来,帮我擦擦眼泪,小亮吓得没了主意,一个劲地对我打招呼,我哪里肯罢休,还加大了哭声。记得,范老师搂着我,我依在老师的怀里,感觉好温暖,好自豪,倒是委屈了小亮。后来,范老师终究知道了我的伎俩,她对我说,其实老师是爱着每个学生的。
后来,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主动向小亮道了歉,范老师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嗔怪我,“小小年纪,鬼主意倒不少啊!”她坐在我们中间,和我们聊天,小亮也坐在她旁边,范老师讲了个笑话,我们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小亮也笑了,范老师看我们都笑,她也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满脸绯红,像盛开的桃花。
我们喜欢范老师,不仅因为她人长得好看,还因为她心灵手巧,又时时关心我们。一年的冬天,天气异常的冷,我们的小手都冻红了,范老师便给我们每人织了一副手套。
记得那天,范老师拎着一篮子手套,“孩子们,不要冻伤了手,来,送你们每人一副手套。”我们都欢呼雀跃起来。范老师织的手套别具一格,遮住手背,却露出了五个小指头,既保暖又方便写字。
现在想起来,范老师为此真是费煞了心事。后来,我的母亲,还有几个家长,和范老师谈及此事,都出自内心的敬佩她,禁不住说了很多感谢老师的话。只见范老师微微一笑,“家里有个亲戚在南京纱厂上班,每次都带给我好多断了的棉线,放在家里本来没什么大用,想不到把线头接起来,还成了大用。”
我母亲有些激动地问范老师:“你也真是的,这么多副手套,要花多少时间啊!”
“没花多少时间。”范老师说得很轻松。
后来,听范老师一个邻居说,“刚一进冬天,范老师就开始准备了,每天晚上,坐在床上,织啊织啊的。范老师的手上都起了老茧和血泡。”
宴席结束后,范老师站了起来,我又一次紧紧拉着老师的手,那是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早已不再光滑、柔嫩,但就是这双手,曾经给予我多少温暖和关爱啊!
我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哽咽,似堵了一般。
范老师好像看出了什么,她微笑着,和我开了个玩笑,“这人一老,手也变得丑了。”
看着范老师笑,我的眼泪却禁不住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