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去年,就在春节前,有一位记者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有关“乡愁”的事,他说他要做一个关于“乡愁“的版面。我是这样告诉他的,如果我生活在北京或者纽约,我也许有乡愁,但是,生活在南京,我真的没有乡愁。结果呢,一些情感丰富和道德高尚的读者就不高兴了,晚上健身的时候,一位“健友”甚至堵在了我的面前,质问我“为什么没有乡愁”。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我没有“乡愁”冒犯了你什么了呢?我还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有了“乡愁”就伟大、光荣、正确了?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找来一面绿色的旗帜,上面写上“乡愁”两个字,然后,举起我的拳头,大声地宣誓:为伟大的乡愁而奋斗终生。
我没有乡愁,这是真的。我的父母都健在,离我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有空的时候我回老家去看望他们,他们有空了也可以到南京来住上几个月。即使是分开的,我们随时可以通电话。江苏是我的家,我就生活在南京,一个生活在家乡的人为什么要有乡愁呢?我当然知道这句话有它的漏洞,乡愁的道德家们也许会犀利地指出:作为一个乡下人,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故乡么?
说起故乡我总是很犹豫,有时候甚至有些痛心。虽然我出生在苏北的乡村,但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的父亲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后来做了我爷爷的养子。不幸的是,因为历史的原因,我的爷爷在他不到36岁的那一年就被“处决”了,连他的尸骨都没能找到。更加不幸的是,1957年,也就是我的父亲23岁的那一年,他成了右派,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他劳动改造过的地方有棒徐村、东方红村、陆扬村、陆王村,对了,还有一个中堡镇。——故乡,你在哪里呢?而乡愁,亲爱的,你又该在哪里?
在我的童年时代,一到清明节,我的小伙伴们就欢天喜地了——他们要去上坟。在一个孩子的眼里,上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当然也是有趣的事情。但是,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只能站在巷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限地怅然。这算不算乡愁呢?这当然不算。
一个爆炸性的消息终于在2015年的清明前传来了。这一年我51岁。父亲通知我说,今年的清明节要回来,去上坟。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我非常清楚,父亲所说的“上坟”意味着什么。这个话题他在我的面前已经回避了51年。父亲是通过怎样的艰难或怎样的机缘找到爷爷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对我来说,这个结果比什么都重要,它开启了我年过半百之后的新篇章。
就在2015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我终于站在我爷爷——也就是父亲的养父——的坟前了。四周站了一大堆的亲人们,都不姓毕,姓陆。按照辈分,许多六七十岁的陆姓老汉都叫我“叔叔”。我真的很别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压抑。我当然没有流泪,只是问我的父亲:“爷爷死的时候多大年纪?”父亲说:“36岁。”我的心脏拧一下,很难受。我和父亲再也没有说话。
爷爷姓陆,父亲姓毕,而我也姓毕。这里头经历了多少不堪回首的日子。我们把这样的日子叫做生活,正规一点的说法则是历史。但是,无论是生活还是历史,就这么过去了。除了一座小小的坟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挺好。
儿子今年就要去国外读书。回到镇上的时候,我对孩子说:“这里就是你的故乡,兴化市,东鲍乡。”孩子说:“知道了。”
我同样没有对孩子多说什么。相对于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而言,我所知道的事情太有限了。但是,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孩子太多——就像我的父亲对我所做的那样。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说过:“丰富多彩的历史一定是不幸的历史。”我喜欢这句话,这句话只有最伟大和最仁慈的历史学家才能说得出。我渴望孩子的未来轻轻松松的、简简单单的。
从2015年开始,我就是一个有故乡的人了。在苏北乡野的东鲍乡,我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每一年的清明我都会回来。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我实在是心疼那个只活了36岁的年轻人,尽管我必须叫他爷爷。——这是乡愁么?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