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红
安红是我在茶叶界的小友。那个初冬的下午,她突然跑来跟我告别,因为要去西安了。
安红在茶叶界小有名气是因为她设计的茶叶包装。她是一位能干的有自己设计理念的设计师,每年夏天是茶叶界最清淡的时候,安红就会一家一家茶叶公司拜访,笔记本电脑随身带着,每一家公司的需求都不同,每一家的客户群也不同,喜欢的色彩就更不同了,她会一一记在电脑里,从不会去推销她的设计方案,然而,她的工作效率却是最高的,因为她的工作态度让我们做茶的中年人感知了何谓虔诚。
安红在她们包装公司是一个有成就感的人,因为她的责任心。
她的老板和我皆遗憾,在送别茶宴上,她一一双手敬茶。在泪光中,安红从南京南站登上了西去的高铁。
她的男友在西安。她的男友非常优秀,三十多岁就西安拥有了自己的企业,他们想识于一次茶博展。她的男友对她一见钟情,为留在江南还是西安,他们吵架,他们和好,男友急急从西安飞回,然后又继续粘着。而他们的爱情基础有着飞机落地时的热烈过后的平稳,可是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现实的,有的时候必须放弃一些坚持。
在南京南站,我们几个送行的,在拥挤的检票口,她和我们一一拥抱,我们都祝她幸福,并且要快乐。
但祝愿很少能成为现实。两个月后,她在微信上说,大西北的生活和江南有着太多的不同,一时也没找到适宜的工作,就待在家里看看书,幸好男友也是江南人,在饮食上还能吃到一块。百无聊赖,常常怀念大家在一起吃茶聊茶叶包装款式和听歌的时光,想念江南绿茶的气韵。西安的冬天太干燥了,看不到多少绿色。
和茶叶界的朋友坐下来喝茶时,就会聊到安红,也想念安红和我们几个在一起说笑的日子,也想念她的歌声。我们中的一个就会说,大城市未必适合她,更何况她学的茶叶包装设计又是半路出家;也有的会说,她男友比她大好多的,有着自己的公司,会宠着她的;我们中还有人会说,安红不是做太太的命,她会回来的。问何以见得?又不回答,只会淡淡地抛过来一句话,不要以为都是茶,两样东西就可以互相交流,红茶和绿茶都是茶,能相融吗!也不要以为都是人,男女就可以互相了解包容。生活就是这样的,好像很像,但往往就是两回事。众人皆无语。
第二年的春天,安红又回到了江南,原先的设计岗位有了新人。她的老板尽管依然为她留着席位,但她去转了一圈后,她却说暂时不想上班。她貌似疲惫,说要调整自己的情绪。那一阵,我忙于新茶,无暇和她聊天,问她为何不想去班,她只在微信中说,她在读《红楼梦》,最主要是重读茶诗如何加入到茶叶包装设计元素上。她还说,距离有益于她的爱情。她的男友还是会每半个月从西安飞回江南一趟。
安红在茶叶界留下的美名,没有因为她的短暂离开而消失。好几家茶叶公司找到她,请她参与他们茶叶公司的包装设计。但他们都看到了她脸上的断然拒绝,她不是一个善言的女孩,她更多的时候是捧着一杯茶看着和她聊天的人,她的心思更多的在她眼里,能否读得懂,就看坐在她对面的是谁了。她也没有回先前那家包装公司,也许,她不想老板为难,说不定她又要西行的。她和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不是个喜欢跳槽的人,我也不欣赏跳槽的人。在西安,她一直待在家里,读书,过家居生活,会不会她想到过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她不想折磨自己呢!
安红回江南后的那个夏天,我俩又坐到了一起。那次我们选择了东方盐湖城一家不怎么起眼的茶室,我们各自泡了自己喜欢的茶,像我们这种人,自己的茶和杯是会随身携带的。但她那天执意要送我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杯给我,她说;你拿着,它灵动神韵,你会喜欢的。她的目光执着得让我连说客套话的勇气都没有了,更别说拒绝了。那天是周未,茶馆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们在靠窗那个最好的位置坐下了。刚一落座,安红就付了三倍的茶水钱,我问为何,她淡淡地说,这个位置是茶馆最好的位置 ,想坐的人特多,我们是要在这里坐到下午的。尔后,她就不说话了。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游客被窗内的她吸引了,在拍她,我从对面看过去,她的内敛美得让人心颤。也许,这世界上唯一抗得住岁月摧残的就是才华。
中午时分,她出去接了个电话。回到座位上突然她哭着对我说,“明天,我就要去西安了,我不忍心他来来回回地为了我在飞机上折腾……我终究是个女人”。
我伸出我的右手越过茶桌抚摸她的脸庞,当我的语言无法说明我的内心指向时,我习惯于把手伸出去——抚摸。
二 杨海
杨海,茶农,亦是茶农之子。
他父亲是手工制作茅山青锋的高手。杨海,虽是他父亲的徒弟,但他制作茅山青锋的手艺远没有他父亲的好,但他有自个儿的绝活,手工制作碧螺春,方圆几十里的茅山,无人可超越他。
他父亲老杨师傅制茶手艺绝,名头响,但无奈年事已高,春天大忙时也只能在炒茶锅台旁背着手转转动动口了。
杨海中学毕业后即从父学艺。青出于蓝,但未必都胜于蓝,但他肯定是个好的制茶师,用他父亲的话说,杨海天生是个做茶的料。他是那种在人群里,隔着老远见他,就可以把他分辨出来的人。寸头,圆脸,笑起来有点弥勒佛模样,不笑的时候,眼里藏着什么故事一样,让人看不透。
前年清明前,我们茶场一北京老茶客,突然提出要上好的手工碧螺春,且不管价格但质量要保证。我只能去找杨海,他说,你最好别找我做碧螺春。我问为何?他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你一定要我做的话,我必须带去两个人。
哪两个?
一个我妈,一个我老婆。我老婆负责采鲜叶,我妈为我烧锅。否则,免谈。
成。我二话没说。
凡是有点名气的茶都讲究采功的,而手工碧螺春的采功,炒功和火功是肯定要融为一体的。凡是有绝活的人,大都也是可以骄傲的,也是可以提要求的。
杨海他老婆爱说,爱唱,他却是一言不发。他妈爱逗他,他却不笑。从高温杀青,到热揉成形,搓团显毫,再到文火干燥,他每锅碧螺春成形大约五十分钟左右。这期间,他妈得服从他的指挥,大火,小火,中火,微火,熄火,他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右手的每一根指头在指挥,只有他妈听得懂。当碧螺春香味出来的时候,他的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碧螺春的银白隐翆,或许会让他想起了什么。
如果他老婆那天带领采茶工采摘鲜让杨海较满意的话,他会在收工时对他老婆叫道,今天我为你唱《跑马溜溜的山上》啊,杨海平时话少,但唱起歌来,倒是明朗的。
我留神过他老婆,她会倚着锅台边,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杨海的嘴巴,用沾满鲜叶汁的右手拢着被山风吹散了的黑发,笑咪咪的,有点陶醉,已看不出在山上一天的累意了。
倒是没见过杨海对他妈发过火,但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尊重在里面。
有茶客在一旁观看他搓团时,无论多少人吱吱喳喳,问这问那,杨海仍低头用心搓团,到银毫显露出来时,他起身朝正在熄火的他妈会心一笑。这个时候,他妈会递给他一根已帮他点燃的烟。杨海接过叼在嘴上,到车间屋后去了。
就一根烟的功夫,杨海又回来了。
他最多时候,一天炒了十斤左右的碧螺春,我在车间屋后看到有十根烟头。问他累不,他说不累,妈在,老婆在,心安。
有个周末的傍晚,我听到杨海在锅台旁给他在南京读大学的女儿打电话,说了十来分钟,那是我见过的他话最多的一回。最后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妈在呢,你奶奶也在呢,一脸笑意,一脸慈祥。挂掉手机,仍旧低头搓团。直到碧螺春的香味辞别了写实,一团一团地泅出来。
春茶结束结算工资时,从杨海老婆那里得知,那帮他烧火的他妈不是他亲身母亲,他亲身母亲在上海。他母亲是上海知青,当年,她回上海了,把几个月大的杨海留在山里,后来杨海也可以回上海的,但他死活不肯,他说我妈在山里呢!那个为他点烟的他妈,在杨海两岁不到时就跟了他父亲老杨师傅,为了杨海,他妈硬是没肯要自己的亲骨肉。
三 阿彩
跛脚阿彩是我们茶场采茶零工的小包工头。
清明前一天,烘炒茶叶的机器声响了一夜,刚刚停了下来,就听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咣铛!咣铛”声。阿彩一面敲打脸盆,一面喊叫“起床啦!起床啦!”见没有多少动静,阿彩还会跛着脚一间间拍打宿舍木门,直到每间房里的毛竹统铺上发出吱嘎声,直到卫生间里抽水马桶传出“哗哗”的流水声,阿彩才会斜着肩一拐一拐到伙房,掀开蒸馒头的铁锅,热气腾腾的馒头散发出阵阵甜香了,她就会果断地对煮饭的伙计高声喊叫:脱蒸。开饭。
清明到谷雨这十多个日日夜夜,我必定会待在茶场的。阿彩总会让烧饭的伙计把我的早饭留好,她和我一样明白,从清明到谷雨这十多天,只要是茶场的当家人谁会真正睡得着。
清明时节总是雨纷纷,茶场四周还是一片雾白时,采茶的女人们开始吃早饭,一手大馒头,一手端着白粥,小菜是茶场自腌的咸菜,女人们叽叽喳喳说着话,大都是河南安徽口音,相互能听得懂。阿彩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指着谁谁谁:你今天在东边那个山头负责,北边那个山坡你去监工,收秤由你监督……被她点到的女人一面咬着馒头一面点着头。阿彩每天点名负责的女工都不同,这也是我看重阿彩的重要一笔。
阿彩是河南人,在我们茶场带采茶零工已有几个年头了。别看她腿瘸,但她身上有狠劲。真应了那句老话:瘸狠瞎毒。前年有一位河南大妈,也是阿彩带来的,那大妈喜欢大葱就馒头,阿彩知道我忌讳葱蒜在春茶时分,警告过她几次未果。清明前一天,阿彩把那大妈的铺盖一卷直接送她到车站。我说这样太残忍了吧!阿彩双手一摊:我管零工,还是你管零工!她有点蛮横,但我还是在心里服她的。
从此,在阿彩的队伍里,再也没人敢吃有异味的东西了。
去年正月里,阿彩在老家给我拜年,我在电话里说,我们茶场又把向阳水库西边那片山坡租下来了,要主采雀舌原料,人手要增加的。阿彩在电话那边爽快地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三月上旬,阿彩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除了二十几张张脸我有点熟悉,还有十几张脸我根本没见过。阿彩的队伍一夜之间把我们茶场宿舍挤满了,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方言,看着大都没多少表情的脸庞,阿彩说,你别指望我能带多少年轻姑娘过来,就她们这些强壮大妈,在老家都是抢手货。我知道阿彩是个有情趣的人,可以聊天,就故意逗她,那年轻采茶姑娘都哪去了。阿彩又是双手一摊:哪去啦?她们都留在电视里啦!新闻里照片上那些采茶姑娘穿着腊染改良短旗袍,头上扎着漂亮头巾,背个赤刮新的竹篓,还有那雪白的手背和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在那一排排茶垅上摆拍,我就想笑,假!假!她们是采茶的人么!
这个时候的阿彩可爱得让人发笑。
阿彩腿瘸,她不进茶垅,但她会拿着电子小喇叭在茶埂上来来回回巡视。有一次我带客户去茶山上看鲜叶,车还没停稳,就听到阿彩用电子小喇叭在对着一群群采茶女工高声叫喊着,今天是炒雀舌,全部是芽尖,今天鲜叶采工是每斤一百二十元,如发现一芽一叶,别怪我扣工钱。
这时如有人说话,小喇叭里又会扬起阿彩的声音,大家不要说闲话,不要挤在一条垅上,集中精力采摘。顿时,啪嗒啪嗒,采摘鲜叶的响声连成一片,有时也会盖过阿彩的电子喇叭声。
客户会在一旁赞叹,你这个包工头是个厉害角色。
阿彩的厉害在于能管住这七八十号人,这些的人食宿待遇,还有临时保险,车旅费,各个时段采摘鲜叶的价格等等一系列芝麻绿豆般的琐事,阿彩都安排处理得一清二楚。我向客户介绍说,我统包给阿彩,至于她如何给她的采茶零工分配,我从不干涉。
等我们准备上车回茶场时,一回头,只见阿彩正操起脚边一根树枝向她对面的一位中年妇女砸过去,只见阿彩眉毛一竖,高声骂着,早上出门开会时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是用手指甲摘鲜叶,要用大拇指食指二指的指腹掐住,往上一挑,听到没有……那位被树枝击中的中年妇女明显速度慢了下来,用二指指腹在掐嫩芽了。
我摇下车窗,对着阿彩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做茶的人都懂得,鲜叶是不能用手指甲采摘的,那样会伤枝茎,根部会受损伤,当时发现不了,做成干茶一泡就是红根了,就卖不上好价了。
傍晚时分,采茶女工会在茶场大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过秤。过完秤,茶场检验员会对每一位竹篓里的鲜叶作点评,当检验员说,这个大了,这个还好,这个有指甲掐的,这个有余叶……阿彩会一一在姓名斤两后面作记录,最后交由检验员签字。
吃过晚饭,要是今天验茶师傅点评还好,阿彩会组织大家来一场小联欢,唱唱歌,搞搞笑;要是今天谁有记录在案,那肯定会有一个小时的训话。我从没参与过,但在办公室听到电子小喇叭里传出阿彩嘶哑的声音时,我的心也会沉重的。我虽然心疼辛苦的采茶女工,但事关干茶质量,只能暗自佩服阿彩。
但阿彩结起工资来,一点也不会亏待她的零工。我们分清明前后和谷雨前后结帐四次,我记得阿彩来我们茶场第三个年头时,谷雨前结工资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有位制茶师傅和阿彩打赌说,你来我们这也好几年了,你知道一斤干茶雀舌有多少个芽头?
阿彩眉毛一扬,一跛一跛地凑到那师傅面前轻声地一字一句地但抑扬顿挫:如果我答出来,你拿什么奖励我?
那制茶师傅哪能料到她一个带零工的包工头会懂得那么多呢!他说,我请你们这支七八十人的队伍到城里吃大餐。
阿彩让他立下字据让我作证签字,我也只是当他们在闹着玩玩,还笑嘻嘻地真签了字。
结果是我和制茶师傅都心服口服地输了。
阿彩当着我和所有制茶师傅的面,收住笑声,又是一字一句且无比清晰地像如数家珍报出了:标准一斤雀舌干茶六万三左右颗芽尖,一斤鲜叶一万五左右颗芽头,清明前我们每采摘一颗芽头只有五厘多工钱,谷雨前我们每采摘一颗芽尖只有三厘不到工钱。
春茶结束时,我们茶场理所当然请阿彩和她的队伍到城里吃大餐,看着她们欢天喜地的模样,我真心欣赏阿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