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前，你是中国的心脏。一部南京民国政府的“首都计划”，铸就你绵延至今的传奇。使馆区、公馆区鳞次栉比，许多历史从这里发端，随后在这里湮灭。如果说中国是一个男人，那他只生着一颗女人的心，精致，细腻，剪不断，理还乱。一颗子弹穿透玻璃的声音足以让这颗心脏破裂。所以，你让自己休眠。醒来后，你变成一个老人，活在过去，注视现在，就着回忆吞咽所有春秋。
你的每一条小路都是通向全身的毛细血管，不小心走进去，别指望一扭头就能按原路返回。珞珈路、牯岭路、赤壁路、琅琊路、普陀路、西康路，各持主见的路径在你心头缠绕，回环。你用迷宫拘囿时间，却被时间胁迫，在命运的路上昼夜狂奔。
然而走再远，你的底子终究是灰色的，安静的，从表情到心情都带着凉意。飞驰而过的现代生活把你的记忆切碎，霓虹灯的妖媚让你目光迷离，而你的呼吸和心跳依然保持最初的节奏。你在历史中成长，到头来只属于历史。
多少荣华富贵，多少颠沛流离，在你，只是一抹灰色。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公馆，灰色的天空，在细细小巷中悄悄流淌的灰色光阴。
街道两边的围墙里面，曾经贮存着多少石破惊天的秘密，人们只需几米高的露台，便可一探究竟，找到秘密的核心。可那时，人很矮小，心很纯正。围墙就是围墙，公馆就是公馆，兄弟就是兄弟，和平就是和平。直等到那些秘密开始发酵，引得多少人为之流血牺牲。纤细如发的小路，在南来北往的历史风沙中交错、分叉，欲罢还休。黑色轿车或军用吉普车，绕过款款而行的小姐、太太，冲开慷慨激昂的游行队伍，驶入阴谋的会议厅。旗袍或军装，黄包车和白手套，手杖或手枪，以及梧桐树的碎影，在今天都变得朦胧，唯美，仿佛戏文。客厅里的高谈阔论，小巷中的低吟浅唱，于我们，都只是影视作品中的佐料。
历史或现实，早晚都会变成戏文。
八十年，戏文已经很旧了，隆隆炮声早已远去，接踵而来的是歌舞升平，追名逐利。从力拔山岳的雄心到壮志未酬的悲壮，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将军老矣，九十多岁的双脚，行走在二十岁的大地上。世界已然萎缩，只有老公馆那么大，即便如此，双脚踏在朱漆楼梯上，大地依旧为之震颤。
曾经的气搏云天终究挡不住时光流逝，往事随风。到如今，都化作了纸上一行行文字，一个个名字。挥毫泼墨间，双鬓如雪，脊背如弓，曾经握枪的手垂悬于四尺生宣之上，瑟瑟地抖。所有的宏愿都化作一杯淡茶，一盅薄酒。惊鸿一瞥间，客厅里，面颊上，醉意中，依稀可辨“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豪情。墙角衣架上，依旧披挂着褪色的军服，八十年，只换了肩章。
公馆的客厅外，灰色围墙已经被镶嵌上鹅黄色的边，这便是纪年。夕阳里，有公务轿车戛然而止，车里走下满头银丝的老者，由年轻官员陪同，在某处小院外，或一幢小楼下伫立良久，老泪纵横。敲开门，全是陌生。梦里千转百回的小院，早已是面目全非，斗转星移。电动车、蜂窝煤、小三轮、童车，从廊柱下一直摆到院门口；被子、床单、超短裙、乳罩，从二楼雕花栏杆上飞泻而下，西边爬墙虎在深秋的夕阳里，呈现出回光返照的褐红。
颐和路，你接纳所有人，但只在白天。夜幕降临，红男绿女散去，弥漫在巷子里的，依然是怀旧的灰底子，和骨子里那点高贵与低调，透出不与世俗苟同的自爱。在小巷中徘徊，犹如阅读那段坑坑洼洼的历史，目睹草木渐次凋零，岁月汤汤。
命运再长，也长不过小巷。小巷再长，也长不过时间。巷子尽头，恍如隔世。现代生活铁流般呼啸而来，避闪不及就会一步一趔趄。蓦然回首，幽深缠绵的小巷只是南柯一梦。
远去了，那些高亢与低回。烟花渐冷，树影摇曳的天空上，只有几颗星辰尚依稀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