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设为首页|联系我们

陈昕冉(英国):留学散记(三)

2016/10/24 20:50:20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2441
 
在法国餐馆打工

    我初来英国时,父母没有给我下达打工的任务,我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过去在家里做点完全属于生活自理式的家务都是一拖再拖,用父母的话说热爱劳动成了我基本素质中的弱项,真是不好意思。后来到了英国,开始的个把月里,周末郁闷得很。我的洋同学们各回各家,全然没有在国内看到和听到的那么多花样。我又是这个校区当时唯一的中国学生,在人家都自在放松的时刻,我呆在房东家里,和她大眼瞪小眼,于人于己都觉得紧张。

   校本部那边,有很多的中国同学周末去打工。我一下子有了好奇心,心想吸引这些国内公主王子的“工”是不是真的很有意思?心动之后,事情就简单了。二月的一天,我走在伯明翰的街上,忽然发现 一条餐饮街里面有不少中国餐馆。要不要去?听说那里的薪水还比较高。这个念头一闪,马上被我自己否定了:我打工是为了长些见识、学些东西的,要打应该打一家外国餐馆才是。这么一想我蹽开大步,一连走了几条街,发誓走破鞋底也要找到一家中意的!

   老天爷这时一定在我的头顶上笑话我:要找苦吃还不容易。我的决心下定后没多久,就在中国城附近找到了一家法国餐馆。中国城附近人流量很大,南来北往的什么人种都有,餐馆一般都很忙。那时我正从街角走过,看见一家很大的餐馆里面坐着很多人,而且还看不到什么服务员。这一家准有戏!想到此,我便壮着胆子走进去。那个调酒师,后来知道是叫埃历克斯的困惑地看着我这个未成年的不可以喝酒的“顾客”。听我说明来意后,忙不迭地把经理露茜叫了出来。

   这是一个30岁上下的爱尔兰女人,头发金黄,走路挺胸收腹,绿眼睛又精明又有些狡黠。不过她对人还热情,当场拿了一张表来给我填。由于我是外国学生,他们还仔细地研究了我的护照,问了我的学校、私人老师等情况。我以为事情就要成了,可露茜显得有点举棋不定的样子,说餐馆并不缺人。这时老板史提夫――一个矮胖的、满脸笑意的印巴人正好走进来,一看这个局面,异常宽容地说:就让她试试吧!

   一锤定音,我有工作了。出去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餐馆的名字“DRME”,这4个字母的法文对我有了特别的意义了。
接下来我开始了我的第一份、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份打工并学习的生活。周六、周末中午12:30至下午4:30是我的工作时间。不过第一天上班我便迟到,那是因为我没把路上的时间算进去。好在露茜原谅了我的第一次,她快手快脚地拣了一套和我身形相当的工作服让我换上。更衣室在地下,门上有暗码。露茜在门边不为人注意的石缝里揿下密码,并教我如何操作,感觉像地下党接头似的。我的工作服是白衬衫、黑裤子、黑围裙,它们在我这个一向不肯穿制服的人身上居然俏丽好看。同事们都用赞赏的目光看我,这是一种无声的鼓励。我一子有了信心,同时决心好好把这份工打下去,多穿几天制服。

   餐厅很大,一些区域更像咖啡馆。桌子都很方正,不是很大,但擦起来足够让人劳累。60几张桌子分为酒吧和餐厅两部,由于我未满18岁,按规定不可以碰酒精,送酒点酒的活经理就不让我干了。穿过餐厅,是洗手间和厨房,都极干净。厨房里有三位厨师,我只记得叫考林的那个白人。他40多岁,粗粗壮壮的像个大白熊。他是厨房的经理,露茜是餐厅的经理,还有一个是叫琼的女人,20出头的样子,是后来接替露茜的经理。她丰实得像只小母鸡,人却不友好。

   一开始有很多东西要学。拿摆台来说,禁烟区的桌上没有烟灰缸,要放一张黄色广告牌、一张菜单、一张酒单。形状也有讲究,要撑开来摆出蝴蝶状。酒吧那儿的“蝴蝶”一律朝左,餐馆这儿的“蝴蝶”一律朝前。客人一走,“蝴蝶”便要飞到桌子上,一点都不能空。客人来了,开始备餐。点好开头菜,我们要准备一副刀叉和相配的短餐巾。头菜一吃完,不等客人招呼就要马上撤走,将盘子放到厨房、玻璃杯放到酒吧清洗柜。再次出场的时候,便是为正餐做准备。每个人一把长刀叉吃肉、短刀吃鱼,还有两个长短叉、长餐巾、醋、各种酱等等。一桌客人超过两位,便要一次用一个大托盘备餐。等招呼完正餐,又该送上甜品勺,为上甜点作准备了。说真的,我以前在国内老听人说老外对中国筳席上几十道菜惊诧不已,想不到这法国餐馆说来简单的三步曲竟这么烦人!一天里,这样的程序要上演七、八上十次。

   碰上客人点饮料,我还得学习怎样做。汽水还好说,咖啡难弄极了。它分成卡布其诺、ESPRESSO和奶咖等等。ESPRESSO很小杯,很浓,蒸煮要求很高;卡布其诺上面的奶沬是用纯奶做成的,并不是我原先以为的是“奶油”。它要用冰牛奶往一根很烫的管子上激,流下后还要不停地搅动,不一会,厚实的奶沬就做成了,很神奇。可惜,我的卡布其诺怎么也做不好,冰牛奶被弄得满桌都是还是没有沬。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埃历克斯,他做奶沬像变魔术似的。埃历克斯每每恨铁不成钢地夺过奶瓶,只几下,就成了。然后,就是送咖啡。规矩同样很多。热咖啡加热牛奶,茶加冷牛奶;纯咖啡必须带棕色泡沬,不带沬的咖啡一律倒掉!

   在这么多的规矩下,第一天的工作简直乏善可陈,不,是出了很多紕漏:记不得桌号送错菜;客人吃牛排,忘记问要几成熟,或问了却没告诉厨房;客人吃完头盘,在那儿等菜了我还没看到;菜已送上,刀叉还未备好……那一天下来,我垂头丧气,自己都为自己的拙劣伤心。

   我是新服务员,老服务员可以不用擦桌,或者可以偷一点懒。我什么都得做,送饮料、收杯子、点菜、送菜、收盘、结帐、擦桌,包括为餐厅客人买报纸、买鲜花、迎客人、送客人、擦镜子、扫地、写黑板、擦黑板﹍﹍有时客人多,还要多干两小时。四、五个小时来回跑,脚酸得连鞋子都嫌重了。还得微笑,常常笑成了让客人都笑不出的那种,于是他们总用同情的目光安慰我。每当这时,我一边拖地,一边愤愤地想:什么叫资本主义,这就叫资本主义!普通服务员都得成全能,为老板节约点滴劳力成本。想到自己17岁不到便要受到这种毫不留情的控制,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转念一想:这份苦是自己找来吃的,何况,大学生毕业端茶倒水的不也多的是?谁不是从最辛苦干起?这么一想,心里便好受些了。


想念露茜

    在餐馆做了几次周末工后,那天临下班,老板史提夫笑眯眯地进来,笑眯眯地把我拉到一边,说要和我说说话。他先问了问我的工作情况,接着便说:“我觉得你很美,你愿不愿明天跟我去吃晚饭?”他自恃自己是老板,表达意愿自然不会拐转抹角。我尽管以前觉得他有点怪,当时听了这话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单独约请异性吃晚饭,再单纯的人都可看出这里面大有文章。想想早一两年的时候我还会天真地管他这个年龄的人叫叔叔、伯伯,现在却碰到了这明显带色的“约会”问题。

   这种事情让父母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反应过度点也有可能让我去报警。但这类问题我迟早会碰到,现在不面对,将来一样手足无措。我心里没把握同事露茜会不会帮我,说不定我一个NO字出口,老板还会辞退我。这份工我刚有点上路,心里很喜欢﹍﹍怎么办?一分钟内我脑子飞转,先找了个借口将他婉拒了,接着再找到露茜,向她求助。露茜很仗义地说:不用担心,下次见他我会警告他的。又说,你要好好工作,像我一样不给他任何辞退的借口。我发现露茜很刚强,因为工作出色,她不惧怕史提夫,和他说话态度从来不迁就。

   这以后我就格外认真起来,上学上课要认真,打工做事也要认真。以前在国内学习那么紧张我都不觉得有这一半辛苦。脑子里像是有几根皮筋在那绷着:最好不要出错;千万别重复出错。说实话我对这两条毫无把握,再加上我好胜心强,又极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结果常常紧张害怕得像要晕厥过去,就像一个曾摔断腿的运动员重新上场、再次面对竞技挑战一样。
我的处境由于小费的增加开始慢慢改变,客人的小费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一开始,我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不会记菜单,服务程序需要人指点,也不敢主动去座位上请客人点菜。他们报菜名的速度快极了,那些词对我来说全是陌生的。而且,四、五份这个,四五份那个的,我写得乱作一团。输入电脑时,我根本不知道哪道菜在哪个根菜单下。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来了一桌子客人,他们饮料、酒水各不相同,还为了点菜争执不休。露茜在我身旁看我记录,我紧张得一头汗水,真的连一句话也听不清楚了。露茜告诉客人我是新来的,他们于是变得很绅士,我记一条,他们再说一条。就是这样,我还是犯了错:厨房里有两篮刀叉,一洗一换。一个服务员将脏的端进来,我却把它当干净的端了出去。分配给客人时我没发现,露茜和客人也没发现,我是后来猛然看见一把叉上沾着色拉酱才发现的,我立刻像抢一样收走了已摆好的刀具,身后传来他们轻轻的笑声,我的感觉狼狈极了。

   这就是现实。下定决心奋发向上然后就能成名成功那是小说情节。我下定决心了,也付出努力了,却很难将我的工作干得利落漂亮。至此不敢轻视平时看不入眼的服务性工作,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技术和流程要求,不勤学苦练,一样一事无成。
好在我的同事们对我很好,个个都肯教我。酒保埃历克斯除了帮我做卡布其诺咖啡,还带我下酒窖换酒。那是地下室里和地面酒吧啤酒管相接的几个大木桶,大到可以在里面洗澡。一个桶空了,要将管子拔下插入另一个木桶的接口,批示瓶的棉花向上浮起,就说明可以出酒了。可惜我的力气小,用尽力气那管子都不动一下。埃历克斯常常前脚才让我下地窖,后脚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他说,我忘了你的手臂还细着呢。不过,在老顾客面前,他却总说我好,虽然年纪最小,但是学东西很快。客人们就说,中国人学东西都很快。我又自豪又惭愧,自豪的是中国人在他们心目中有地位,惭愧的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典范。

   我后来无比地喜爱露茜,她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上班时很严肃,下班后很亲切。有一次她和我一起去公车站等车,我们肩并肩在寒冷的路上走着。她问我,有没有收到小费?我那时仍很差劲,没收到什么小费。她从兜里掏出五英镑说,给你的,你干得很出色。我一下子感动极了,觉得她不仅是精明能干,而且还有一种人格的力量,让她在众人中显得优雅而高贵。

   我真的开始做得好了。有时顾客来会热情地招呼我,成了我的回头客。我尽管仍然紧张,但已不大犯错。当我也可以用一手托着三个盘子,另一手拿着5个葡萄酒杯时,真的为自己现在的有模有样而高兴。客人们给的小费也多起来。以前一两镑的钱我是不会在意的,现在自己赚钱,那钱就格外地像钱了。有时忙狠了,也想不干算了,但围裙口袋硬币沉沉的,听着那当当的响声,心就像蝴蝶一样飞了起来。

   当我渐渐地熟练起来,学业也开始忙碌了。露茜早就说要换工,现在也要走了。DAME被贪心的史提夫卖给了别人,个把月后将被一家意大利餐馆兼并,幽默的埃历克斯和温暖的乔安要被安插到别处去打工,平常要见不着了。也许对那些老服务员来说,换来换去十分正常,情感上并不在乎,但我很在乎,因为我是因为喜欢他们才喜欢这里的工作。我的眼泪在听说这一切后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们三个都来安慰我,每个人都说愿带我去见新的老板,让我和他们一块工作。我不能说话了,怕一张嘴有一种声音会吓住他们。

   于是我的打工生涯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了当纯粹学生的日子。在身心渐渐平静下来的两个月后,我和朋友们去伯明翰最大的一间中国餐馆吃饭。饭后,照例有一杯咖啡,还算香,只是棕色无沫。我将牛奶倒入后看见咖啡开始结成乳白色小块。我知道这不是牛奶,是奶油。我轻声对服务员说起这两者的区别,她把眼一翻说:我们这儿的咖啡就是这样的,你讲究,可以上别处去。

   我突然就很想很想露茜,不知她见到这样的咖啡,会不会坚持让服务员倒掉。那个下午,我严重地想起DAME的每个同事,想起我的那些英国顾客们。他们都很率真、友善、精致,我无法说清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温暖。而在这里,在偌大的中国餐馆和熟极了的中国文化中,我却感到无法名状的陌生。

 
移动客户端
扫描登录手机 WAP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