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珍妮一家
刚去英国的时候我的房东是一个印巴人,祖籍是牙买加的,单身女人,47岁,两个儿子都已离家工作。我从希斯罗机场出来被学校司机接到达得利时,她已等了我很久。她不富裕,在英国人中生活水平属中下。这一点当汽车开上那山坡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房子时便意识到了。我们的车刚停下,就看见屋里的灯亮了,一个乌黑头发、身材有些矮胖的女人走出来,很亲切地跟我打招呼。她叫我“甜心”,吓我一跳,以后才知道这是英国妇人对小女孩的泛称。她的脸很漂亮,英语也很纯正,没有本地人的口音。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珍妮弗。
珍妮弗的工作很忙,清晨5:00就得离家,要开车一个多小时到另一个城市上班。由于她是糕点厨师,所以要在餐馆工作很长时间,到下午4:00左右回来。常常我起床吃早饭时她已不在家,预先为我准备了食物放在冰箱里。我从未觉得那样有什么不便,正好可以拣自己喜欢的吃。后来夏时制了便倒过来,她下午上班,晚上9:00左右回来。我那时便基本见不着她,有时竟产生我是房东的错觉。有一次她去约克郡看望新结识的男朋友,要两天才能回来。我一个人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类似警报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一时间我有古怪的庆幸感,好像在看电视似的觉得事不关已。又迷糊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声音是从家里发出的,只是不知是楼下的起居室还是隔壁珍妮的房间。那声音在黑沉沉的夜里响得可怕,好像连附近的警车都要招来的样子。我怕极了,怕有什么人在楼下偷东西,怕有人打碎了珍妮房间的窗户擅自闯入。我想出去又不敢,偷偷地捂在被子里给珍妮的男友那里打电话。时间是凌晨两三点,那边的人睡得沉极了。仿佛过了一夜那么久,他们终于听电话了。珍妮问清了声音样式后,笑着说,那是我的闹钟,你过去揿掉就可以了。哦,这一场虚惊!我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正可笑地握着一管秃头铅笔,此前正决定用它给入侵者以重创!事后珍妮笑得喘不过气,说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过夜了。
珍妮的小儿子马克在离住地不远的地方开理发店,我见过他几次,精瘦精瘦的,是个单身父亲。我跟他开玩笑说,我头发长了可不可以到他那里剪?他说,我只会帮男人剃头,不会帮女人理发。等我再次路过他的理发店,果真看见店里清一色都是想要剃头的黑人。黑人的头型、发型都差不多,一见之下我总产生一种可笑的错觉,好像他们是马克创造的克隆人。马克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却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先前的婚姻我知道得不多,好像两人有什么不快就分开了。他的前妻妮基对他总是不死心,经常找前婆母珍妮聊天“套近乎”。珍妮喜欢妮基,说她又热心又善良,而且还很漂亮。妮基在黑人中是很漂亮,身高腿长,穿着时尚,马克则又黑又矮,站在一起就像大姐和小弟。妮基常来帮珍妮编那种黑人爱编的小辫,这需要很长时间,从早到晚,她们保持工作姿势不变。这种小辫先要将头发分成小份,用假发缠绕,增加长度。我们东方人的头发可经不起那样一种生拉硬扯。珍妮的头发平时像刺一样支楞在头上,所以忍着痛苦也要梳那样的发辫。有时早上起来发现她眼眶又黑了,她说,头发太紧,我疼得一夜都没睡着。不过痛苦归痛苦,珍妮对赋于自己美感的人却感激不已。马克每次回家,珍妮都为妮基说话,我曾听见她大声地说:“我再也不要看一眼你现在的那些女朋友。”马克进退不得,周末偶尔回来碰上妮基在家,便缩进沙发里不说话。在高大的妮基面前,马克像足了一只不声不响苦恼着的猫。
很多人都说单身的女人有点怪,我对此也有同感。珍妮有时很开心,有时很苦恼,有时很生气。虽然她不会将她的情绪延展到我身上,但总看她眉头的那个大疙瘩也让我不好受。珍妮从不提她的前夫,看得出她在为自己的前途奋斗――想要再婚,想要再次恋爱。终于,在三月莺飞草长的一天,她显得特别开心,对着手机一直笑,好像那是一个人。她那天跳着进门,对我说:“昨晚的约会好极了”,她的眼睛一闪一闪,脸上就差流出蜜来。此后两个月她都特别舒畅,心情很好。有一次我回家还看见她和那个人在一起喝茶,珍妮的神情羞涩得像个大姑娘。
不久以后暑假临近,我有几个朋友约我到华威小住。再回来时珍妮的大儿子已回家和母亲同住,学校重新帮我安排了另外的英国家庭。也不知道珍妮现在怎样,没有了房客,是不是还那么专注地熨衣服?是不是还那么地爱干净?有没有收获了她想要的爱情?好在我现在住得也还不远,总有机会去看她,看马克和妮基。对不起我老爱把他俩放在一块说,马克知道了,一定沮丧得要命。
在德瑞克家做房客
8月底,我从华威度假回来,便应学校的安排要搬到离达得利镇15分钟车程的罗立芮吉斯去住。那时我只知道新的房东是一对老人,家里还住着一位房客是香港女孩。
在学校大门口,从华威送我回来的朋友和我一起等到了我的新房东。他叫德瑞克,很胖,头很圆,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我们一起去珍妮那儿收拾东西,然后搬家。路上,德瑞克在前面开车带路,我的朋友开车在后面跟着。70岁的德瑞克将车开得飞快,我们的车几次都差点被甩脱。我的朋友说,嘿,这个老头挺厉害的吗!事后,我对德瑞克说起这事,他一脸得意地说,我的车龄是他年龄的两倍,毛头小伙子要赶上我,谈何容易。
和德瑞克住在一起的女人叫琼,因为不是婚姻关系,德瑞克只说这是他的女伴。英国的婚姻、家庭关系十分复杂,最典型的家庭类型不是中国式的父母双亲加孩子,而是父加子女、母加子女。夫妻之间的形态也千差万别。我在英国早已懂得不要过问人家的私生活,我把他们当房东爸、房东妈,很自然地相处。琼人很好,虽矮胖,但做事扎实勤劳,不仅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和香港女孩茱丽做饭,还常常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最可亲近的是她一天到晚总是笑咪咪地,在我们面前从未生过气。我们4个人相处得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茱丽比我小些,性格开朗,德瑞克像老小孩,总和我或者茱丽开玩笑,玩游戏。我们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真会生气得直嚷嚷,要不就可怜巴巴地生几天闷气。你要真的去搭理他,他还不马上下台阶,非要你让他“获得了尊严”才与你和好。
有一次他和琼带着我们开车去看望女儿,琼说他开车太疯狂,抢先坐进了驾驶室。德瑞克坚持要自己开车,说,我决定的事就是定了,你不要干涉我!琼劝他几句,他便一声不吭地生起闷气来。为了缓和气氛,琼让步说,那你来开吧。他闷闷地说,不开了,没意思。琼又说,那回程开吧。他更加起劲地说,不开!我以后都不开车了!两个小时的路程,他一句话都不说,像呕气的孩子那样努力地生着气,甚至到了他女儿那里都不开心。这一天,他就为那一件小事苦了自己6个多小时,直到吃晚饭时,才开口说了话。
时间长了,德瑞克的任性我们都已习已为常,只是很难想像,以他这种性格,以前年轻时怎么当的海军。不过他的手却真的粗壮有力,残留着军人的孔武。有时开玩笑比试一下臂力,手被他一握就痛得人立马要恼怒起来。他的赏心乐事一是和我们一起看他年轻时的照片,那个英俊的英国军人,当年脸上写满了聪明与利索。我和茱丽忍不住夸赞:你好帅哦,像极了电影明星!我们以为他这时一定会流露出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复杂表情,没想到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哼,那个神情就好像看见女儿带回一个男朋友,满脸的不屑一顾。德瑞克的一生可能最满意他的老年,所以他的第二件赏心乐事就是看望他的老战友,而且还献宝似的带着我和茱丽一起去。不过,我们跑了两家就再不愿去了,因为他的老友,这个已经80岁,那个,差不多已经90岁了。这些古董级的老人在一起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听懂的话,我和茱丽只好陪他们的宠物狗玩。只是那些狗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德瑞克平常总是开开心心,却常为一点小事发火。布丁太甜了他会抱怨,蛋糕太粘了他会生气。他特别爱吃甜点,所以不能忍受甜点上有一点瑕疵。琼常常一边做着糕点一边说,他挑剔得让人受不了。我问,他不是有糖尿病吗?琼说,谁知道,他的糖尿病大概是不怕甜点的那一种吧!
“不怕甜点的糖尿病”最终让德瑞克再次住进了医院。今年回中国度完圣诞假回来,他老人家真的因为小中风在医院动手术。琼那时忙极了,每天要去医院看望不说,还得照常工作,还得招呼我这个小房客。虽说我已经学会了煎鸡蛋、炒鸡蛋、鸡蛋汤,但她还是做了很多半成品放在冰箱里。有时实在来不及,会留言留钱让我叫外卖。天下雨了,她还会打电话给在学校的我,问要不要来接。每每和中国同学说起这些,他们就会很羡慕,说在英国,并不是所有的房东都会这么好人。我知道有不少中国留学生在homestay过得很不开心,一些生活水准低的家庭,为了节约生活成本,让留学生长年吃“素”,等他们上学了,自己家人再做好吃的。这种低水平的投机取巧,常常发生在一些移民家庭,而当地白人则多数懂得用遵守规则来保住自己长远的利益。
当然,这并不是说白人就没有私心。德瑞克出院后,养了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狗。他成天用一张大毯子包着它,抱着,哄着,像个宝贝似的不让我们碰一下,说是气味弄混了,小狗就不认人了。为了这只小狗,家中现在一天24小时开着暖气,以前我们在,暖气只在晚上开。这只小狗的待遇要超过我和茱丽不知多少倍,德瑞克总是带它到干洗店洗澡,到美容院做造型。不过我们并不嫉妒它,也没有自怜自艾,因为要是德瑞克真的这样对我们,还真让人受不了。我们只担心,小狗老被这样包着、抱着,以后还怎么会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