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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围棋和散文(评金庸散文)

2016/7/25 14:08:02      来源:人民政协网      人气:2757


    多年前访问香港,金庸夫妇请我和另外几个内地作家吃饭,席间金庸先生问我对香港散文的看法。他说,其实他自己更爱写散文,也喜欢读散文。近日,要去香港出席“我与金庸”散文征文颁奖,主办者希望我谈谈对金庸散文的看法,于是有了这篇短文。

金庸先生是小说大家,也是独具风格的散文家。也许是因为他写武侠小说的名声太大,掩盖了他作为一个散文家的成就。从事写作大半个世纪,金庸先生其实一直在写散文,他为报纸写社论,写短评,写各种题材的随笔,他散文中涉及的题材,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远及上古,近及当代,说历史,谈人生,评点文艺,针砭时弊,内容之丰富多彩,以百科全书作比不为过。金庸先生的散文,大多是篇幅短小的文字,然而内涵丰厚,小中见大,给人启迪,也能引发读者的想象。

 

我一直认为,真正优秀的散文家,其作品之所以动人而有生命力,核心是三个字:情、知、文。情,是真情,是真话,是作者真诚的态度,离开这个情字,散文便没有灵魂。知,是智慧,是知识,是作者对所述事物的独特见解。文,是文采,是文风,是作者富有个性的表述方式,也就是散文的谋篇布局和文字个性。如果以这三个字来看金庸先生的散文,我觉得他完全符合我心中对优秀散文家的要求。金庸先生写过几篇谈围棋的散文,《围棋杂谈》《围棋五得》《历史性的一局棋》,都是专门写围棋的。我们不妨来欣赏一下这几篇散文,以见证金庸先生散文中表现出的情、知、文。
 

金庸先生的三篇写围棋的文章写于不同年代,但文章中处处显露出他的真性情。围棋是中国人的国粹,中国人的智慧才情,在黑白棋局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金庸先生在文章中谈围棋时,由衷地表达了一个中国文人对围棋的欣赏和喜爱,那种真挚沉迷的姿态,令人感动。他说:“围棋是比象棋复杂得多的智力游戏。象棋三十二子越下越少,围棋三百六十一格却是越下越多,到中盘时头绪纷繁,牵一发而动全身,四面八方,几百只棋子每一只都有关联,复杂之极,也真是有趣之极。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中,凡是学会围棋而下了一两年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废寝忘食地喜爱。古人称它为‘木野狐’,因为棋盘木刻,它就像是一只狐狸精那么迷人。”金庸少年时代就喜欢围棋,他曾给他崇拜的围棋高手汪振雄先生写信,他在文章中深情回忆道:“那时我还在念中学,曾千里迢迢地跟他通过几次信。汪先生笔力遒劲,每次来信很少谈围棋,总是勉励我用功读书。我从未和这位前辈先生见过面,可是几十年来常常想起他。”在《围棋杂谈》中,他回忆了和好友聂绀弩、梁羽生一起下棋的往事,虽只是寥寥数语,却流露着真情,“我们三个人棋力都很低,可是兴趣却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数小时。”他和沈君山、余英时、林海峰、陈祖德、郝克强等人结交,都是通过围棋,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金庸先生散文中的“知”,在这三篇谈围棋的散文中也表现得非常充分。他在文章中以简短的文字,讲清了围棋的历史脉络,从上古尧舜时代的故事,《孟子》中有关围棋的记载,到围棋由中国传入日本朝鲜的往事,把中国围棋漫长曲折的发展历史交代得清晰明白。在《围棋五得》这篇散文中,他以自己的睿智,谈了对围棋的独特见解。“围棋五得”,谁也说不清此种说法的最初出典,金庸先生是在日本的棋院的一个条幅中看到的:“围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训,得心悟,得天寿。”而他在文章中把这“五得”具体化时,引经据典,溯古论今,谈的都是中国人的经验,其知识的渊博,想象的丰富,见解的深刻,让人叹服。“得好友”,“得人和”,他谈的是自己下围棋交朋友的经验,“得教训”,“得心悟”,他谈到了唐朝围棋国手王积薪的“围棋十诀”。十诀的第一诀是“不得贪胜”,下棋不是为了争胜负,不求胜,下什么棋?金庸在文章中解读道:“过分求胜而近于贪,往往便会落败。这不但是棋理,也是人生的哲理,似乎在政治活动、经营企业,甚至股票投机、黄金买卖中都用得着。既要求胜,又不贪胜,如果能掌握到此中关键,棋力便会大大提高一步。”由下围棋而悟出这样的生活哲理,这正是金庸的智慧,也是他散文中的知性光芒。
 

再说金庸散文中的“文”。所谓文,也就是文章的个性,是作者文字和谋篇的独特性。《历史性的一局棋》,是一篇纪实散文,记录的是围棋史上中日围棋手之间的一场非同寻常的对弈。22岁的中国围棋手吴清源,大战日本的围棋至尊、本因坊秀哉,在当时曾轰动一时。这一局对弈,波澜起伏,曲折诡谲,万众瞩目。年轻的吴清源一直处在上风,秀哉穷于应付。然而秀哉利用了他本因坊的地位可以随时“叫停”的特权,每到无法应付时便叫停,叫停后不计时间,他可以回家思考几天,并可以把他的弟子们叫到家里一起商量对策。所以,这局中日围棋手之间的对弈,其实是吴清源和一群日本围棋高手的较量。这一局对弈,前后延续了将近4个月,在吴清源明胜券在握的形势下,最后秀哉以两目险胜,但胜得没有面子。而吴清源,虽败犹荣。时隔多年,在秀哉离世之后,有人透漏,这局对弈中,秀哉下出的关键一手,是他弟子的主意。而吴清源到最后还是有胜的可能,但他选择了输,因为他此后还要在日本立足。读这篇散文时,我始终被深深吸引着,期间竟有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感,仿佛是读一篇惊心动魄的小说。这样的散文,只有金庸先生这样的武侠小说大家才能写出来。我想,金庸散文的这种一波三折、引人入胜的特质,在一般散文家的笔下是很难见到的。这正是金庸散文的“文”之特色。

 

2016年7月16日于四步斋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上海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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