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的枪声从这里消失,迄今已经70年了。
1944年秋,历时两年的滇西战役艰难结束,中国远征军浴血奋战,终于取得胜利。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环境最险恶、伤亡最惨烈的悲壮一页,也是取得不仅在战役上,也在战略上完全胜利的英雄篇章。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1945年7月7日,为纪念英勇牺牲的中国和盟军官兵,“国殇墓园”在云南腾冲落成。这里不仅是爱国人士纪念反法西斯的战争高地,更是缅怀为国牺牲的民族英雄的精神圣地。
岁月如白驹过隙,70载倏忽而逝。在纪念滇西抗战70周年的时刻,让我们从腾冲出发,重返历史,以纪念为民族解放冲锋陷阵、流血献身的英勇将士和伟大人民。
一
北纬25°01′,东经98°28′。
出腾冲,沿高黎贡山山脉蜿蜒北行。
60公里外,来凤山北麓、史迪威公路西侧,一座沉默的火山傲然耸立,一片蓊郁的山林肃穆寂静。海拔仅仅1600米的小团山,这里,是安葬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阵亡将士的忠骸。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2300年前,楚大夫屈原叹息。楚怀王、楚顷襄王之世,任馋弃德,背约忘亲,以至天怒神怨,国蹙兵亡,徒使壮士横尸膏野,以快敌人之意。屈原悲伤至极,乃做《九歌·国殇》,恸悼楚士。戴震注:“殇之言伤也。国殇,死国事,则所以别于二者之殇也。”国殇,由是成为死国事者的民族挽歌。
1945年,在抗日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刻,腾冲人民春燕衔泥一般,一砖一瓦,将凝聚国人血泪和骄傲的“国殇墓园”艰难垒成。
手捧菊花花束,沿着小团山拾级而上,只听得耳畔山风猎猎、松涛阵阵,历史的寒意扑面而来,岁月的悲壮重返眼前。
72行,3346块墓碑。
每一块墓碑上,都深深镌刻着烈士的姓名和军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抚摸着墓碑上那凌厉的笔锋,仿佛听得到大地深处低沉的怒吼,听得到沉睡官兵血脉贲张的心跳。一座座墓碑,如扇形从山底拱列至山顶,恍惚间,似有无数个灵魂从碑中破石而出,由石碑幻化为列队的士兵,在晨练、在出操、在冲锋、在进攻、在诀别。缓步行至山顶,阴云瞬间密布,高原的雨,霎时而至倾盆,凄厉的冬雨中,小团山变为70年前的战场,悲壮的呼号响彻耳畔,惨烈的厮杀犹在眼前。知情人说,墓碑下面,其实并没有遗骨,有的,是一个巨大的骨灰合葬墓穴。当年,在战场上,数万官兵血染沙场,却只找到3346位士兵的残肢断骸,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未曾留下,只好被集体炼化。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纪念碑如同一把直抵天庭的长剑,凌风而立,扬眉出鞘。这柄用民族精神铸成的利剑,挑落了骄狂的太阳旗,攻破了日本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铸造了中国军队的英勇精魂和中国人民的浩气长歌。
二
“每天,我从空中可以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看到腐物在腾冲城这个巨大的尸体上蠕动蔓延。一间房屋一间房屋,一个坑道一个坑道,中国士兵在搜寻、毁灭、杀戮。凄绝人寰的战斗结束了,而消亡刚刚苏醒。每一幢建筑、每一个生物都遭到了空前彻底的毁灭。死亡的波涛冲刷洗礼着这座古城,拍打着城北、城西的墙垣。”在《死亡的日本人和牵牛花——腾冲挽歌》中,美国陆军航空队布威尔·里维斯中校回忆。
这场战役,就是滇西抗战中最著名的腾冲之战。
位于滇缅边境的腾冲古城,汉时属《史记》所载的“乘象国”。腾冲,以其独特的地理优势,被史地学家誉为“极边第一城”,徐霞客称其为“迤西所无”。自昆明经永昌、腾冲而至缅甸、印度乃至中东地区的贸易路线历史悠久,腾冲作为中国茶马古道的藩篱重镇不可小觑。史书记载,这片东界高黎贡山、西至高良工山、南起龙陵、北迄片马的“崇山峻岭之间的区域”,历年绝少兵祸。
然而,70余年前,这“绝少兵祸”之地,却遭遇了中国历史上最惨重的兵燹之灾。那一天,腾冲死了。
我们沿着岁月的河道缓缓追溯,血和泪的寂寥比时间更沉重。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觊觎中国,以40万兵力入侵东南亚六国,从泰国取道缅甸进入滇西,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
1942年3月 ,为了防止日军从西南大后方入侵,十万精锐之师第一次出国远征,旨在御敌于国门之外。至此,滇缅抗战正式拉开序幕。
1942年4月,缅甸全境沦陷,日军封锁滇缅公路,中国海岸线完全中断。5月3日,日军自缅甸入侵滇西,怒江以西的大部分领土沦入敌手。5月7日,昆明行营第二旅少将旅长兼腾龙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率军弃城而走,县长邱天培携印出逃。
5月10日,腾冲沦陷。
日军冲入腾冲县城,犹如一群凶残的野兽,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在这块不足60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4500多名村民失去生命,45个村寨和9个集市燃起冲天大火,24000幢房屋被夷为平地……人类历史的这一页,以暴力和耻辱上演。
1944年5月10日,一个普通的夏日。为了配合驻印军缅北反攻作战,中国远征军四万余人渡过怒江,仰攻高黎贡山,腾冲战役就此打响。
战斗整整持续了4个月,中国军队的官兵仅仅凭着一腔热血,一次又一次冲锋,一个又一个死去,一个团的士兵打光了,另一个团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尸体填满了山间,血水和着泥水流到山下,凝固成鲜艳的旗帜。战斗整整持续了4个月,终于将日军全部歼灭。9月14日,腾冲光复——这是抗战以来全国沦陷区中第一个被光复的县城,创造了中国军队正面战场全歼入侵之敌的辉煌战绩。
此时腾冲城内,已无一片完整的房舍和堤坝,无一片完整的围栏和草甸,城内的战斗是白刃战,一房一屋的争斗、一寸一寸地挪动,战事异常艰难,惨烈的巷战让中国远征军付出了惨重的牺牲。
这场战役,历时859个日夜,损失惨重,满城废墟,被后世称为“焦土之战”。
三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戴安澜、齐学启、唐铁成、齐学启、胡义宾、凌则民、柳树人、洪行、闵季连、李竹林……
名单上,是腾冲战役中牺牲的将军,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正当盛年,只为了一个目的——将日寇赶出家园。他们的名字,就是一部生动的中国抗战史:生不同时,死甘同穴。
列于这份名单第一位的,是被日军称为“战神”的戴安澜。5月26日,二百师行至茅邦,戴安澜以身殉国。毛泽东哀叹不已,慷慨题写挽诗:“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浴血东瓜守,驱倭棠吉归。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在这份名单后面,还有仅仅存留姓名的士兵,他们叫王光明、张道德、李德贵、幸永善、刘金生、毛富有、田国华、龙子坤……遥想当年,尚在襁褓之中时,他们的父母该是对他们寄予了怎样的期待,才给他们起下了这样祈福祝愿的名字,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和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幸福就这样远离故土,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碑之下。在这些琳琅的名字之外,还有很多尚不及枪高的十几岁的娃娃兵,他们死去时,连名字都未曾留下,他们的伙伴叫他们石头、二贵、狗蛋、小山、黑子……他们真实的名字,已经同那场战争一道,烟消云散。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腾冲抗战胜利结束后,腾冲将牺牲的远征军将士遗骨火化,举行了本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水陆法会,将他们安葬此地。一碑,一罐,一把骨灰,当时的埋葬方式保留至今,骨灰按照原作战部队序列——70年,他们保持着原有的队形,庄严排列,凝重肃立。
他们就这样长眠地下,威武挺立,傲而不屈,壮心填海,苦胆忧天。长长的甬道遥无尽头,高高的台阶直冲云端。烈士虽已远逝,英魂依然长存,他们的墓碑仍如同一支支整装待发的队伍,永远守卫着中国的安宁和祥和。
四
腾冲城内,还有一块时任腾冲县长的张问德的墓碑。
1943年8月底,占领腾冲的日军头目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信,信中假意表示他关心腾冲人民的“饥寒冻馁”,约请张问德到县小西乡董官村董氏宗祠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对于这份名为“关心”、实则诱降的来函,张问德义正辞严,表示拒绝,这就是广为传诵的《答田岛书》。
这篇署名“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的《答田岛书》,全文不足千字,然而,字字掷地有声。
在《答田岛书》中,张问德严厉地写道:“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
这封信写于1943年9月12日,恰是滇西乃至全国抗日战争进行得最激烈和最艰苦的时刻,腾冲沦陷已一年有余,百姓饱受兵燹荼毒,哀鸿遍野,张问德以如刀之笔凛然发问:“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为官之道,当先问德。张问德的书信寄出后,《中央日报》《大公报》等各大报纸纷纷转载,轰动一时,极大地提振了中国民众对日寇抗战到底的决心和志气。
腾冲光复以后,张问德挂冠而去,只留下对腾冲人民的一片丹心。但是,腾冲没有忘记他,中国没有忘记他。1957年,张问德逝世,在他的身后,人们送给他四个字——“忠恤千秋”。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张问德是宁折不弯的腾冲的一个缩影,正是无数的张问德,造就了腾冲的胜利,构筑了中华的脊梁。
五
腾冲战役的胜利,解除了中国抗战西线战场的威胁,极大地鼓舞了全民抗战的士气。结合中国驻印军在缅甸密支那战役的伟大胜利,中印公路得以从印度雷多—缅甸密支那—腾冲—昆明的便捷通道向祖国大后方源源不断运送国际援华物资,奠定了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的物质、精神基础。
70年过去了,鲜血灌溉的山野开满了寂静的花朵,古巷中挤满了喧闹的人群,石城里,鲜花饼店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年轻恋人用玫瑰般的味道祝福爱情的未来,一切已经复归平静,一切仿佛没有发生。然而,腾冲没有忘记,铜钟上的弹痕未平,石墙边的废墟犹在,银杏的叶子在料峭寒风中转绿为黄,被炸弹炸断的柳树又长出新的枝桠,在风雨中摇曳,“国殇墓园”挤挤挨挨的,是深黄浅白的菊花,恬淡甘洌的芬芳溢满山谷,寸寸山河寸寸金——腾冲,永远不会忘记。
在滇西战役中,与腾冲一道共赴死亡之战的,还有同古、仁安羌、胡康河谷、孟拱河谷、密支那、松山、龙陵、八莫、腊戍……每一个热血横流的战场,都是中国人心头的一道裂谷,每一刻由生命换来的静谧,中国人都不会忘记。
时间退回到70年前,腾冲战役结束一个月之后,布威尔·里维斯中校步行来到腾冲。沿着废墟瓦砾,他再也找不到腾冲旧日的繁荣。曝尸的气味刺鼻,破碎的屋顶孤独坍塌。穿过锯齿状的孔洞,葡萄藤和其他攀援植物开始生长。他捡起一顶日本钢盔,它所保护的头颅早已被击得粉碎,连接头颅的尸体横卧一旁,除了腰带,其他部分已难以辨认。三株粉红色的牵牛花,已经在这个腐烂发臭的胸口上发芽开花。
时间无情流逝,折戟沉沙铁未销,大自然已经开始选择遗忘,面对重生。然而,中国人民用血泪书写的历史,永远只有重生,没有死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