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路过某所名校,忽然触动我一段心事。
曾相信素质教育,一直对现有体制保持有限顺应。那年,终于遭到迎头痛击。 是小升初择校。原本拿定主意就近入学,动摇从多多妈的“警示”开始:要晓得,现在上什么学校,意味着你有怎样的“出身”,明白吗,“出身”!她大声强调这两个字。这话把我打倒了。出身这东西,真是心上一块烙铁。70年代我的大学梦一再被击碎,就是因出身背景不够红色,政审通不过。 那个年代,出身决定个人前景,一如印度的种姓制度。如今,又开始讲究另一种“出身”了?
我身不由己挤进了择校现场。无数家长聚在那里,手里拿着成绩报告单。有的还用放大的字体写明一项特别“出身”——父母毕业于北大,本人奥数得过金牌。
我把孩子的简历一份份递出去,有的当场就被退回来,因为没有足够的好分数。
某名校门口,那保安眼都不抬:用不着进去了。挥挥手就把我挥出校门。 再赶往另一所学校,继续遭受不以为然的目光。某名校万人报考,只录取几百人。于是多了“摇号”环节。我没敢替儿子报名。 儿子的班主任顾老师来电话了:你就给孩子一个摇号机会吧。依我看,这小子尽力跳一跳,可能够得着。如果差一点点,就准备交钱吧。 于是我也“参战”了。有什么比“出身”这东西更重要呢?有人说“这是一场重建身份的战争”。
想想也好笑,自己怎么赶潮来了,是屈从于群体压力?好像置身于当年的游行队伍,跳起了严整划一的团体舞,那种操练,会给人莫名的忘我和兴奋。
原来自以为是“干扰素”——能抗拒某些流行“病毒”。其实,关于“出身”的胎记,已融入血液,不管自己如何抗拒,政治年代的阴影始终潜伏。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米勒讲起她外公: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士兵,外公常痛苦地说,旗帜开始飘扬的时候,人就会在军号声里丧失心智。这警告仍适用于后来的年代。每当看见既得利益者丧失正常心智,这使我决心不吹军号。我自己怎么就顺从了“军号”?“军号”还真是威胁,择校旗帜飘起来时,个人有被淹没的感觉。
摇号中签的那天,场面激昂汹涌。中签号如吸盘抓人,一些家长爬到树上张望。 有一双奋力伸过来的手,是多多妈。她极其沮丧,因多多没摇上号。 她是一名司机,总想让儿子延伸她的梦想。每次见面,老说多多分数把谁比下去了。每个周末周日,她都开车带多多上各种补习班。 多多也争气,获过的奖牌,叠起来足有尺把高。 我对竞赛很少呼应,自知儿子底气不足,干脆不去挤那趟车。谁知,毫不抱希望的我儿子,偏偏摇上了号。
多多妈把我拉到一个茶馆,紧急商量:把这中签号转让给我儿子吧。因为摇上了还得考,最后分数说了算。我儿子把握更大,你儿子可能考砸,那就白白浪费一个名额。
她坦言,多多考上名校,是洗刷自己“出身”的一个机会。我受不了儿子对同学说,我妈是司机。听过这个段子么——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缺菜,长大了缺钙,年轻时缺知识,安了家缺房子,上了三十缺文凭,有了年龄又缺健康,开放了缺青春……所以我没退路,非要儿子考名校。
我理解她的苦衷,却也陷入困惑。轮到我儿子不甘心了:这个一向散漫的孩子,忽然被“激将法”逼急,坚决不转让,怎么也得拼一下试试。 一个多月的恶补……磨难的极限,是上帝的眷顾:儿子过了分数线。
但多多交出去的,是一整个童年。我不忍看他们母子抱头痛哭……明明知道,太讲“出身”的结果,是巨大的心理损伤,无奈家长们还是听从“军号”,这是不是一次“精神吸毒”?
由此想起我们出身的背景底色。也许根本脱不掉那个时代基因?
延伸阅读:赵翼如,江苏作家。著有散文集《倾斜的风景》《灵魂的球场》等,其中《有一种“毒药”叫成功》获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