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往外跑,旷野、麦田、山坡、河畔,踏青、郊游、采风、野餐……仿佛只有这样,才算不辜负这漫山遍野的春色。
三月,山花烂漫的时节,苏皖明光、滁州、盱眙三地的作家们,把诗会搬到了涧溪官山脚下的桃花源。一朵朵胭脂,一簇簇粉团,一片片云霞,满眼的春色,尚未开言,便已是诗意盎然。
远处的山坡上,一团团的白,那是糖栗花恣肆吐蕊;山腰下面,一片片的黄,那是油菜花吐娇争艳;山脚下那一块块的绿,是青青的麦苗开始疯长。
这一切,仿佛在哪里见过。哦,是的,那是记忆中的果园。
一九七八年,那时我才六七岁,从盱眙乡下搬到了城郊的果园场。现在回想,每一次上学路上,都是一次奇幻之旅;每一次放学途中,都是一首奔向田园的欢歌。果 园场以种植果树为主,兼顾少许农业种植。我家被分配在了农业生产队——吴晓庄,家里种些玉米、水稻的,不必多讲。而周边三个小生产队都是种植梨树和苹果 树。一到春天,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苹果花次第开放,我们整个吴晓庄就被包围在这漫野的花海。
家里种的是庄稼,但是我对果园更感兴趣。
果大叔们的活计,要从冬天的剪枝开始。颗粒归仓、万物凋零之时,种庄稼的农民们便进入农闲季节,而这个时候,果大叔却一反常态,在果园里忙活开了。搬着人字梯,拿着果枝剪,立在枝杈之间,逡巡着把多余的枝枝桠桠剪掉,散落有致地保留下鼓鼓的花芽。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提到养分,对果树也是一样的。把一棵棵树都修剪利落后,收拾起遍地的残枝,果大叔用平板车拖回家留着烧火做饭。然后,他们三 三两两、信心满满地来到果园旁一个硕大的土坑前,款款揭开蒙在坑上的巨幅的塑料薄膜,满足地看着呈现在眼前的一汪混沌不堪的——在机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种果树也必须考虑长远。早在春生时节,果大叔就想着,该为果树增加点后劲了。他们手握镰刀,在荒山、滩涂、田埂上,挥镰将青蒿青草贴 着地皮割起,再深挖一个大坑,将蒿草一应埋下、压实、封严。经过一整个夏天的高温发酵,一整个秋天的冷却晾凉,如今已成为上好的绿肥了。在离树根两边约一 到两米处,分别挖出一条长方形小坑,用粪勺舀两勺绿肥轻轻放入——没有一丝的臭味,再把土回填,踩实。等着一场雨过后,果树就可以贪婪享用这绿色大餐了。
千树万树梨花盛开之际,梨花白,苹果粉,徜佯其间,婉若天仙。可是果大叔无暇顾及梨花是不是压了海棠,他们考虑的,是花开的是不是太浓密了,他们开始“疏 花”。每一枝要留几撮,每一撮要留几朵,全在他一念之间。这撮花开的太密了,他伸出黝黑的手指,用粗壮的指尖轻轻地掐去几朵,梨花漱漱飘落,指间香气袅 袅,大地一片雪白。
最喜人、最馋人的硕果飘香季终于来了,可是家里并没有闲钱买水果吃。
那时,大姐坚决不肯到学校去了,本来就学不进去,又碰到班里来了个下手狠、体罚重的老师。听说揪着一个男生的耳朵把他拎了起来,耳垂都撕裂了。父亲再三再四地劝,母亲软硬兼施地哄,可大姐铁了心不肯上学了。
“你不上学能干什么呢,将来怎么养活自己呢?”父亲以为能难住她。
“我帮妈妈种地,我收酒瓶子,我贩苹果、贩梨,到乡下卖……”大姐生得人高马大,事实证明,这些活,她都能干。
至今,我头脑中仍刻着这样一幅幅画面——两个大柳条篓子,上面绑上两根手腕粗的木棍,装满两篓子苹果,担到自行车后座上。大姐骑着自行车,去赶集,愈行愈 远。傍晚,放学了,我急匆匆地往家赶,一到家便问“大姐回来没?”“怎么的,想我了?”大姐从灶台后面探出头来。“嘿嘿,今天赶集人多不多呀,赚了多少钱 呀?”我扭捏着。“你真是关心我赚多少钱吗?”她起身,向院子里走去,我赶忙跟上。院子里停着那辆自行车,两个柳条篓子还在后座上担着,我挨个儿地扒着篓 沿伸头望进去,都已经空了。我有些失望。可大姐像变魔术一样,从篓底的稻草底下猛地就摸出一个大红苹果来。“哈哈,是关心这个的吧,拿去,特意给你留 的……”顿时,我笑魇如花。(不知为什么,写到这,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现在细数数,那时果园场的苹果,品种还真不少。有大国光、小国光,有金元帅、红玉,还有青香蕉。觉得最好吃的就是红玉,通红的皮儿,又滑又亮。咬一口“咵嚓”一声,顺着嘴角甜汁直流,甜中还 带着一点点酸爽。青香蕉也是我的最爱,很好吃,但是不吃,就搁家里摆着,闻。起先总是很奇怪,为什么把一个苹果取名叫香蕉呢?她就在堂屋柜子上静静地待 着,先是青青的,慢慢的,开始泛起一点点黄,越来越黄,是那种很温暖的鹅黄,就像现在成熟的香蕉的颜色。香味与香蕉也特别像,放在屋子里,浓郁的香气弥漫 到每个角落。
三叔也住果园场,他家分包有一片梨园。记得三叔家的梨有两个品种,一种是莱阳梨,皮青汁多肉甜,形状像鸭梨。还有一种是砀山梨,皮色黄黄的,圆圆的,相比 肉质更细嫩一点。三叔告诉我,挑梨就得挑那种肚脐又大又深的,最甜。三叔只有一个独生女,家里劳动力严重不足。剪枝、施肥、疏花、采摘,每一个忙季,他都 会跑来,让大姐去梨园帮忙。每到梨子成熟季节,三叔也时常挎着大篮子,送来好多梨。
那一次,三叔送梨来时,临走把篮子忘记了。第二天就叫人捎信说,这两天摘梨就要用篮子,又忙得腾不出空来取,明天星期天,叫晴子送过去吧。那时正值秋收, 父亲上的是“三班倒”,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忙得脱不开身,只好让我一个人送篮子去。那时,我大约十岁,或者十一岁。
瘦小的个子,极不相称地挎着个大篮子,顶着日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走到村西头老侯家门口时,他家养的看门狗花花不友好了,突然龇着牙冲上来狂叫。我 一下想起,有人说狗要咬你时,别害怕,别跑,你越跑狗越追,要蹲下来,假装捡石头要砸它的样子,它就会被吓跑了。于是我蹲了下来。可是,狗并没有被吓跑, 反而被我的举动击怒了,一下窜到我身旁,朝着小腿肚子就是一口。这下被吓跑的是我了,扔了篮子,哭着喊着往家跑,这才听见身后侯大爷叫骂花花的声音。
为了这事儿,母亲还对三叔好一阵懊恼。
有的时候,三叔忙的脱不开身,就干脆叫我们自己到梨园摘去,这个我们尤其喜欢。
梨树比较高,采摘高处的梨是有专用工具的。一根长长的竹竿,顶头扎一个铁环,环下用软布围上。摘梨的时候,伸出竹竿,兜住梨子,手猛地往后一钩,铁环就把梨尾的梗钩断,梨正好轻轻地落入布袋,毫发未伤。
如果说苹果是浅尝辄止,梨就是定量供应,那么,对于桃,我们是可以吃到吐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吴晓庄流行起一股风,家家都在自留地里种起了桃树。因为桃是水果,填补了一项晓吴庄没有果树的空白;桃树挂果快,栽下去两三年就能吃上桃了;种桃的技术也相对简单些。家里种上二三十棵桃树后,我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纵情果园了。
桃也是有品种的,五月有五月红,六月有六月白,比梨和苹果上市要早得多。每个品种的桃刚一成熟,父亲就用工具包揣上满满一包,带到山顶上的盱眙变电所,给 同事分享。有时父亲干脆把同事们带到桃园来。印象最深刻的那一次,一下子来了一帮男男女女,其中一个是父亲的徒弟,叫明生。他见到我,从口袋里抓出两大把 奶糖递过来。看着陌生的笑脸,花花绿绿的糖纸,我羞怯地想躲到灶台后面。他索性 把糖放到了锅盖上,还跟我说了好些话,只是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人群中还有个姑娘特别出众,她叫应娥,是父亲的女徒弟。一见到她,我心中陡生赞叹,“这世 上竟有生的如此标致的女子。”细高条,尖下颏,高鼻梁,唇红齿白,顾盼生辉。就算到了现在,她已是快要退休的年纪,衣着简单,素面朝天,依然是个美人胚 子。
后来果树渐渐老了,按常规,果农会渐次栽上新树,可是城市要东扩,测量员来了,挖土机来了,眼看要拆迁了,大家便不再种植新树。
看着一棵棵已经枯败老朽的果树被连根拔起,果农心中有些不舍,但是,拿着够他们忙碌十年的补偿款,符合条件的还拿到实实在在的退休养老保障,很快的他们便释然了。
于是,原来的果园上,一幢幢高楼立了起来,还有奥体中心,体育馆,游泳馆,大剧院,山水广场,焕然一新的样子,让盱眙的乡村一角变得像大城市一样。
我已辨不清老宅和桃园的具体位置,只是听母亲说,应该就在体育馆西边那排房子。有一天经过时,我有意多看了两眼——“意浓咖啡”,那招牌明晃晃的,像老朋友一样散发阵阵暖意。
嗯,应该就是这里吧。
闭上眼睛,花影模糊,只闻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