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一为阿婆(赵深妻子),右二为林徽因
春节期间,父亲从家里翻出一张老照片,是阿婆和林徽因的合影,她们曾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同窗。
很多年我一直困惑:阿婆,一个气质优雅的留洋女子,何以隐身为留守主妇?家人对这往事讳莫如深。
她是昔日上海名媛。无锡娘家,和显赫的荣家是亲家。上世纪30年代她就和杨廷宝等人一起游历欧洲。
那年我到上海出差,照例去武夷路上的一栋小洋楼看望阿婆。晚饭后,她忽然把我带到二楼卧室,在暗影中低语: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有些事总要让你晓得,今天给你看几样东西。她推开了封存已久的门。于是,我看见了她收藏了60年的建筑草图,连同她收藏的自己。
这是上世纪20年代——江湾新上海市中心“政府大楼”建筑设计图,由她和夫君赵深共同设计。曾获设计方案竞赛第一名。她留有亲手设计的部分底稿。还有上海南京大戏院(现为上海音乐厅)等相关设计资料。“唉,从前女人,说是水做的,一结婚很快就被圈成了一口井,成了围着家转的‘屋里人’……”她叹息。
她的事业刚开始,孩子相继出世。紧接着日本人来了。赵深决定去大后方,让她留守持家。她耐心等着。积数年甘苦,却等来了男人另有故事的传闻。隐痛,在得知实情那一刻,我明白是什么了。换一个旧式妇女,也许容易认命。男人嘛,一盘菜通常是吃不长的,总要换些小碟子小碗。结局是阿婆的包容。也许这就是中国式女人,即便是头脑睿智的新派女性,处理家事也是老式做派。
阿婆的独特,在于她用一种智慧自救——任凭线条在纸上不规则地蔓延。直线弧线斜线,纵横有致的线条排列出各种建筑轮廓……隐隐有钟楼的尖塔,那细细的光束已把暗夜照亮。当她悄然打开草图时,黑夜就被关到门外去了。她在孤独的想象力中自我回旋。“把生活欠下的,交给美去完成吧。”草图,是她精神的泄密者,“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在晚上我就是我。”
莫泊桑小说里有个场景:一对被人遗忘的老年舞蹈家,在巴黎郊外的墓地,忘情跳起已成“绝响”的宫廷舞蹈,整片树林和满天星星是观众……
我看见了惊心动魄的沉默。沉默中,那些线条自由地穿行于生活与梦想之间,渐渐转化成阿婆的淡定眼神和从容姿态。活在她嘴边的,只有“宽容”,“与不幸和解。”夫君被打成“特务”坐牢时,她却毅然“分享艰难”。乃至最后为赵深扶柩理丧的,也是阿婆……
那一夜,阿婆还给我看《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关于赵深的词条。一本厚厚的大书,就覆盖在她自己薄薄的草图上。历史的真实,也许就隐藏在这样的细节里。细节多半是隐没的,就像无人知晓阿婆的名字(我后来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的中国近代建筑师”的名册里,看见了阿婆的名字)。
我更喜欢慢慢变老的阿婆。那时我家收到最多的来信之一,是阿婆的:繁体、竖排、不时夹几个英文。那些字长得一脸老祖母的慈祥,透着干净健朗。
那次临别,阿婆一直送我到大门口,站在那里反复叮咛:把背挺直!
印象中她的腰板总是挺直的,70岁还登上黄山峰顶,开起口来仍呱啦松脆,似有一股子气从头撑到脚。我隐隐觉得,假如她眼神里多一些无助多一些软弱,是不是可以活得更舒展些?因为男人通常更容易向眼泪和弱小倾斜。
没过多久,她就把自己交还给天地,且把数万元存款捐给了慈善机构(上世纪80年代那算一笔钱了)。
我的单位,一度在民国建筑集中的南京颐和路,父亲曾来带我走了一圈,指给我看长辈的设计留痕。父亲说,阿婆称得上我国最早留洋的女建筑师之一。他亲眼见过阿婆参与设计的图样,只是她自甘隐入背景。后来赵深到南京,参与设计了民国政府外交部等著名建筑……还获过中山陵设计方案一等荣誉奖。
可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只飘动着阿婆的草图,那里有一个生命的秘密信息,让我看见了一部厚重大书的背影。那些建筑,是男人站立起来的作品,很像猝然凝固的浪头。可浪头的依据是水,是水做的女人。建筑的整体,整块石头整块砖,全是叫这些草图这些水给砌牢的。
本文作者赵翼如,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冰心散文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