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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桐散文作品小辑

2016/2/22 16:56:22      来源:      人气:4282


年关想念外婆
 
    每到春节,我就强烈地想念外婆。翻开影集,我又看到慈祥的外婆了。花白的头发用辫子在后面挽着髻,显得干净利落,温慈的容颜,彰显着她质朴、善良的本色。黑色裤子,深蓝上衣,端坐在一把木椅之上,双手轻放在架上来的右腿上。妈妈与姨妈各站在她的两侧。她的双眉因强烈抗议阳光的斜射而紧蹙着,显得有些愁苦的样子。而外婆的确是善良一世辛苦一生。每次想起外婆,总让人感到那么温暖。
 
    每次外婆到我们家来,必是用她天蓝色的布袋给我们带些糖果、炒豌豆,或者是自家门前摘下来的甜枣和鸭梨,或者为我们捉来可爱的小鸡小鸭。总之,我们总会有意外的惊喜。然后妈妈会做比平日丰盛的菜肴。外婆总是心疼地给我们不停地夹菜,她自己则有点舍不得吃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得香甜。
 
    外婆很勤劳,总是不停地帮助妈妈做这做那。妈妈又总是不满地要外婆住手,让她多多休息。闲瑕的时候,外婆帮大姐治蚜虫,帮二姐治虱子,帮我和弟弟揩鼻涕。她还会讲很多传奇的神话故事,还会唱湖南花鼓戏给我们听,所以我们都喜欢缠着她。
 
    每到晚上,大家都像抢宝贝似的争着要同她睡。有一次我力排众难,终于抢到了手了一回,心里别提多美了。妈妈说我的小床太窄,怕把外婆弄感冒,要我同外婆一人睡一头。我自然是应允的,我倒是一夜睡得香甜,可外婆说肚子被我蹬痛了。她说:红儿啊!你太淘气了!不住地用脚乱蹬乱打,你做了什么美梦啊?乐得你那样?快告诉我啊!我说:对不起,外婆!我在梦里学骑车呢!外婆听了哈哈大笑。
 
    每到寒暑假,我们是最盼去外婆家的。那时我们会用竹篙打弯外婆门前的枣树和梨树的树梢,让它弯得像张弓一样;会在外婆床上扎筋斗,跳舞蹈;会偷偷在小河里旱鸭子似地游泳。
 
    放寒假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吃的是外婆加了荷叶自制的米豆腐。她制作的米豆腐清香而又甘醇。我们总是在开饭时与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大声地冲舅舅他们叫:不吃饭,不吃饭!!要吃外婆的米豆腐!妈妈她们总说我们不懂事。外婆却乐呵呵地说:只要她们喜欢吃,我多做点就是了。她果然又很快做出好多像绿玛瑙似的四方形的清香米豆腐。然后,她用猪油,食盐,放一点点白菜叶,煮熟,撒上葱花。我们就心满意足地开始享受世上最清香爽口的美食。吃了一碗又一碗,总也吃不厌。
 
    每到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必去外婆居住的龙丰村拜年。我和弟弟总是急切地穿上新棉袄,换上新袜新鞋,把脸擦得干干净净的,催促爸爸快快带我们去外婆家。去外婆家成了我们最热切的向往。因为除了有许多好吃的东西,还有许多表姐妹表兄弟,大家在外婆的呵护之下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狂玩乐。每次我们的行动受到家长的限制,我们就去找外婆。外婆总是会护着我们,帮我们达到目的。
 
    那时候,行走的路上会经常遇到下雪。是那种很大很深的白皑皑的雪。如果爸爸的自行车踩不动了,我和弟弟倒乐不可支,乘爸爸不注意的时候在堤边深深地扑到雪里去,印上自己的白影子;还不时悄悄地相互掷雪球,快乐地哈哈大笑。爸爸就难了,下雪的道路被行人踩出了泥泞,他总是要经常将自行车迫不得已地停下来,然后捡来树枝戳去覆满车轮的泥泞。遇到我们走累了撅起小嘴的时候,爸爸总是说:你们没看见呀?外婆在河那边的堤上用手搭着哨棚盼你们呢!我们虽然还没看到外婆的影子,但我们坚信爸爸是绝对看到了她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让可亲外婆失望,便又相互鼓励着在雪地上进军。到了外婆家后,我们问外婆,外婆果然说:“这么大的雪,我连连跑到堤上去望你们,总也见不到。我好担心好着急哦!”那时我们笃信爸爸的确有千里眼。
 
    外婆的房间里,有一个备受我们关注的蓝花瓷坛,它总是笑吟吟地冲我们闪着古老而又迷人的光泽。在它浑圆而丰硕的肚子里,总是变幻季节地装着炒豆子、炒豌豆、炸薯片、黄豆酥、酥麻花,馋得我们在寒暑假和年关里都围着瓷坛团团地转。
 
    外婆给我们分配零食的时候,总是像部队的长官点名一样大声地喊着我们的名字。她只喜欢喊一个字,然后在后面加上“儿”字。我记得她每一次喊:红(宏)儿!我和表哥表弟便争相高声答应,结果大家都哈哈大笑,外婆也乐得哈哈大笑。她笑的时候真是好看,双眼眯成了一对快乐的小蝌蚪,圆脸颊绽开了两朵幸福的菊花,正中间缺了两颗门牙,更显得那笑乐和小孩子一般纯真。那时,我崇拜地想,等我的牙掉了,能笑得和外婆一样美就好了。
 
    如今,外婆的坟上已长满了萋萋青草。一年又一年,一载复一载,外婆不会再在年关的时候听到我们欢笑了,外婆也不再到屋后的堤上用手搭着哨棚遥望我们了。然而,我们总会在年关的时候抽空去外婆的坟上深情地叩拜下去,并含着热泪说:“外婆,我来看你了,你知道吗?”我坚信,外婆会在云端里望着我们幸福地微笑——我已经看见,她慈祥的笑意又在她那笑眯了的双眼和缺失的门牙间显露了出来。

 
 
怀念爷爷(清明琐记之一)
 
    天气阴沉沉的,远远的树影仿佛漫着一层薄雾。我与妈妈、姐姐一道去给祖母、爷爷、奶奶们扫墓。可是到了爷爷坟前,我心底却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六个爷爷奶奶中,爷爷是长子,也最具才华,却又是人生最坎坷与凄苦的一个。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余,关于他的生活片断我记得并不多,印象清晰而深刻的只有三个场景。

    一个是他郁闷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搓草绳的情景。他不说话,只低着头,无穷无尽地搓,好象那草绳总也搓不完似的。我就站在他对面,望着他,就像观赏着一幅静默的图画。

    还有一次记得他接我去吃饭。在雨中,他用肩顶着我,撑着硕大的黄色油布雨伞。二姐在旁边顶着雨衣一同走着。他嗡声嗡气的不知对二姐说了句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就坐在桌边了。叔叔总爱逗我哭,他总是个不把小孩子逗哭起来就不罢休的人。他坐在我对面冲我说:来!这个蒸蛋上面的红辣椒最好吃了。吃这个!我一看,果然见一个他放上去的红辣椒,便不加思索的夹来吃了,然后吐着舌头“哇哇”大哭起来。我求助地望着爷爷。爷爷生气地喝斥叔叔说:怎么总要逗她哭!叔叔却哈哈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然后,叔叔端了爷爷的酒递给我说:“来!好乖!不哭了,不哭了,喝了这个就不辣了。我慌忙把酒当茶水猛灌一大口,结果被这酒的滋味辣得更大声地哭起来。叔叔乐得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我泪眼朦胧地望着爷爷哭喊,爷爷嗔怪地冲叔叔横了一眼,却也跟着抿嘴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止住了,给我端了茶来。在我的印象中,再也记不住爷爷曾有过笑。

    还有件事是较为模糊的印象,有次与小伙伴搭凳子摘桑葚吃。有村人问我:红!你的五个羊角辫是谁梳的?我朗声答道:爷爷!可惜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童年朗声应答的无尽的回响,我根本记不起爷爷为我梳羊角辫的场景,更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为我梳理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猛然看到家里来了那么多的人,有大人,有小孩,熙熙攘攘,我便兴奋地在客人密集的双腿里钻进钻出,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钻着钻着就钻到了众人大哭的地方。我有点惊讶,也有点惶恐,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这样。我往地上一看,爷爷不知为什么直挺挺地躺在了地面铺着布匹的门板上,他上下都穿着新的青布衣裳,鞋子也是青的,鞋的滚边却白得刺目。他很安静地睡着了,对众人的哭喊没有一丝反响。我侧头一看,看见了妈妈,她挺着硕大的肚子坐在那里哭得很伤心。我从没见过妈妈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感到不安和恐惧,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妈妈便将我揽进了她的怀里痛哭。有村人在旁边说:呀!这孩子好乖!她都知道哭她爷爷了。但我的确不知道哭爷爷,我是被妈妈的样子吓哭的。

    为爷爷流泪是在多年以后。叔叔在鼓励我加强学习时,曾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其中有很多内容是他听到的旁人对爷爷生活场景的描述,以及叔叔对爷爷的思念与怀想。叔叔告诉我说他曾祖父是清代举人,喜欢买田置地,祖父爱习武弄棒,爷爷却又热爱习文。爷爷当了几年保长,又到县里教书,然后在县政府做文秘。奶奶在生下一女婴后,就得了产后风病逝。那时,叔叔两岁,爷爷三十几岁,爷爷天天给女婴喂糊涂粥吃,但还是没能保住女婴的生命,她被奶奶接走了。爷爷很悲伤。很多人劝爷爷续娶,他却一律谢绝。

    叔叔说,祖父谢世很早,家里又因长工的疏忽遭过一次火灾。在家境日趋凋敝的状况下,爷爷依然很注重对弟弟们及子女的学习教育,训练也非常严厉,大家总很敬畏他。他教二爷爷识字,教四爷爷读诗经,教六爷爷学珠算。他总是非常孝顺祖母,每次发薪他拿回洋钱后总是毫无保留交给祖母去支付大家庭的开支,从不为自己或子女私自留下什么。

    爷爷因热爱学习,便从不浪费光阴。不玩牌,不坐茶馆,平时除读报与写字,就学些日常生活的技巧。他打的补丁整齐端正,颜色协调,看上去给人一种美的享受,村里女人们也赶不上他的手巧。他做的饭松软可口,做的菜讲究变化与创新。闲暇时,他也给村人们讲故事。他讲的故事生动精彩,引人入胜,村人们总是缠着要听他讲故事。

    爷爷的一手毛笔字写得非常好看。每年腊月二十九至三十,都是爷爷最繁忙的日子。全村人都争着请他写对联,他每年都写到夜很深,却从无怨言。爷爷说,写字带给他的,有一种表达心情之后特殊的愉快。

    爷爷是个极具正义感的人,路见不平,总会打抱不平。有一年,县里调来一个保安团的副团长,他依仗有钱有势,上捧下压,对下属横不讲理,张嘴即骂,谁也不敢招惹他。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聚餐,那人酒兴大发,又开始大骂众人。爷爷也乘了酒意,忿然指责他的过失,说得他无可言答,他便大肆辱骂爷爷,爷爷毫不示弱的予以反击,那人恼羞成怒,掏出手枪,要向爷爷开枪,在场的人忙跑来劝阻。爷爷为大家出了一口气,众人为爷爷捏了一把汗。

    还有一次,乡丁下去执行公务,每家要收二棵树,看到当地人没有招待他们,不甘心捞不到油水,就故意刁难群众。原规定的树林伐完后便以树小为托词,要多伐人家的树。当时有个不怕事的年轻人质问他们,他们无理以答就用枪托砸人,正好爷爷从县里回家休息,碰上此事,问明事由,当场要大家捆了他们到乡政府说理。他们看着爷爷不是农民打扮,摸不准他的深浅,便灰溜溜地逃了。

    爷爷也很乐于助人,当地人中有到湖南津市去做生意的,碰到兵荒马乱,连本带利全赔了进去的,万般无奈的跑到爷爷单位求助,爷爷热情接待他们,管吃管住管资助,他们都非常感激。解放后,他们有的担任农委会主席,有的当民兵连长、贫协组长,每次商议到批斗爷爷的事情,他们都拍胸担保爷爷不是坏人。

    然而文革时期,爷爷还是少量的挨了斗。叔叔想参军,却因爷爷干过伪保长,政审上不能通过;爸爸想入党,也因政审不能通过。年轻的叔叔便对爷爷颇有些怨词,认为他属于坏人一类,对爷爷总要顶撞。但爷爷很理解叔叔对他的看法,尽管有时被叔叔烦得长叹着咽不下饭。

    爷爷在时代的变迁中改造着自己,让自己默默地适应新的环境,他努力学着做好生产队分派给他的每一件事情。他极富爱心,三岁小孩也喜欢他,村人也渐渐开始信任他照顾他,他终于以他的谦和获得了众人的好评。村里年终发给他被评为正式社员的贺匾,他马上动手将房间收拾干净,将抱回来的贺匾端端正正的挂在墙上,谁也不知道这幅贺匾里蕴藏了爷爷多少的辛酸与汗水。

    爷爷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很深,对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总是很认真。大姐回忆说,爷爷勒令她睡觉时也不允许随便动弹,一翻身就打屁股。好像要把她逼成大家闺秀的风范似的。怨不得大家都说大姐气质好,爷爷帮她上过课呢!二姐呢,也因为答不上问题,吃过他一记耳光。谈起爷爷,她总是有点怕怕的。二姐长我六岁,吃耳光的事情我没能赶上。我对爷爷只有温暖的怀想。

    爷爷走得很快,从高血压发病到辞世,只有两个小时,亲友们都觉得意外。叔叔料理完他的后事,在掀卷他的铺盖时,从铺草中发现了厚厚的一沓纸。因时间太长而且潮湿的原故,字迹有些扩大泛黄。那是他写的对奶奶的追忆。他高度地赞扬了奶奶的胸怀博大、品德贤良,说她无私协助祖母共操家室,爱护弟妹,实嫂似娘。缝补浆洗,不分彼此。大灾之年,主动卖掉唯一的结婚戒指,换成油米苦度饥荒。爷爷慨叹世上没有几人能具如此美德,责怨苍天不公,好人命短,爷爷如血如泣地诉说了他对奶奶的无限思念与挚爱之情。

    爷爷一生饱受动乱之苦,中年时期又有政治思想的压力和人生观改造的苦闷。他独自承受家庭重担,孤身厮守人世忧伤。在玉箫声断、青鸟信空的岁月里,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以泪洗面辗转难眠之夜。在时局动荡、四海鼎沸的历史里,他的喜怒却共语无人,相亲唯影。揣着对奶奶的怀想,他过着冷暖自知的艰难日子。然而,爷爷却总是宽宏而坚强地一路走来,在平凡的履历中填写了不平凡的脚印。孤坟三尺处,注清泪数行!我永远怀念生前寂寞,逝后萧条的爷爷!

 
鬼、神、荒狗叔叔  
 
    我的家乡属于楚地的水乡,因为大人们的过份迷信与长期的潜移默化作用,我在童年有着不可避免的关于鬼的记忆,以致于我们长大了也分不清,有些现象,到底是这世上有鬼还是基于自己无知时的一些幻境。

    乡村里居民的房子大都住得很散漫,祖辈的坟茔也离大家很近,只要走出家门,抬头就望得见。有时那里若有跳动的磷火,大人们便来了讲鬼的兴致,大人们讲起鬼来,也是绘声绘色的,几乎知道所有的鬼是什么样子。他们形容说,有的鬼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有的鬼是青面獠牙的,有的鬼是飘飘若仙的。其间,有一位很美丽的女鬼,是会在有月光的夜晚,悠闲地坐在高高的柳树枝上一边用梳子梳理她美丽的长发,一边唱着好听的歌儿的。但水乡里的鬼们一般是温婉而且非常具有职业道德。据说有一次,有一个多情的后生,看到那月光下的女鬼实在美丽动人,一下子心生了神往,他笃信自己是个胆大的,便走过去对那女鬼说,别梳了,随我进屋子去吧。那女鬼喜滋滋地随了他进屋,后生点亮灯细细地打量,见这女鬼粉面桃花,杏眼含波,止不住春心荡漾,心内痒乎起来。他示意女鬼在床边坐下,女鬼羞羞答答地随了他坐在床边,美色当前,后生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激动地猛握住女鬼的纤纤玉指,一股沁人的阴寒之气由手心直击脑门,后生顿时惊得毛发鹤立,连连放开女鬼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还是快快走吧!女鬼向他道了个万福说,好的,我先自去了。说完,也不用开门,便娉娉婷婷地走了。后生心跳加速的依然还在后怕,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自抚着胸口以示安慰。当他睁开双眼准备熄灯就寝的时候,猛然发现那女鬼飘飘悠悠地来到了他的床前,他以为那女鬼要强迫于他,便吓得涕泪横流地大声哀嚎道:哎呀,我的姑奶奶呀,小子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女鬼只在踏板上一俯身子,对他说,先生请别害怕!我梳子掉了。说罢,拾了梳子径自而去。

    大人们还会讲起各类鬼的习性与爱好。比如,有顽皮的鬼,是喜欢同人相互扔沙子打仗玩的,他们同人类像朋友一样,只顾玩耍,并不伤人。当然,遇到了有仇怨很重的吊死鬼或者水鬼,情势就不一样了,他们同鲁迅先生的《女吊》及周作人的《水里的东西》中的河水鬼一样,是要找人讨替代的,是完全的利已主义,好自己超生出来。对于这样的鬼,得赶快去找得道的人治疗与防范。在村民们的嘴里,鬼是多姿多彩的,有调皮捣蛋的,有知恩图报的,有愤世嫉俗的,有美丽可爱的,也有伤人害已的,鬼的形象已经被他们赋予了很生动而人性的形象。他们对幼小的我们说,如果遇上了长鬼,不要怕,他看到人,就会越长越高,只不过是要同你比高矮,你蹲下来就是了,不要和他比,他觉得没意思,就会不见了。遇到溺水鬼叫你的名字,叫你去救他,千万别回答,也别理他,他是为了讨替代,你只顾走自己的路,把上衣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敞开,走出一种气势来,就可以把他镇住。另外,在印堂处沿额头的方向往上摸三下,这样,你的火眼提高了,一些鬼也怕了你了,也不敢再现形干扰你走夜路了。这些鬼总体来说,也还算是亲切可爱的。

    神在乡村比鬼显得弱势。大部分时候,人们宁可相信鬼,有事情便去求鬼给鬼化纸钱去通融,与神的交情倒很是浅了一些,可能因为大家相信鬼是由人变化的,与人有直系的血缘亲情,面孔离人类更近一些的原故。在我们乡村,除了春节时在门上贴门神,一般很少涉及到与神有关的事物。记得村子里有一处很破败而低矮的小屋,屋后有一个很大的石磨,我们有时候去那石磨上玩耍,忍不住对那小屋产生了兴趣。一问村里的大人,大人门说,以前,这里是一个庙,有菩萨供在里面的,后来,年久失修了,又遭过洪水,也没人管它了,连里面的香炉也被人偷去卖了,神仙的庙宇就这么空了。也可能是神住在云中,凡人若想去求他时,捎个口信也离得太远。神仙的人马又太少,一个菩萨要管的事情太过繁杂,时间长了,因劳累引起的职业疲劳会让人们理解为他们不够敬业,认为他们管不来乡村里的种种凡俗而杂乱的琐事,而且神仙大抵目光清高,心气骄傲,他们高高的目标与超脱的观念,离人们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凡俗需求太远,村民们便也渐渐地远离他了。

    童年里最让我感觉害怕的,倒是人类中的荒狗叔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村人为了小孩子好养活,叫猫儿狗儿的人很多,叫母狗沙牛的也有一些,但他为什么叫荒狗,我想,可能他是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出生的,与大人们觉得凄荒无依的心理有关吧。

    据说荒狗叔叔家里很穷,只有一个贫苦相依的老母,虽然他很大了,可他还是个穷单身,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平时也从不修边幅,长得特别像电影里面土匪的样子,人很高大,有点瘦削,嘴上的胡子像野草般刺刺拉拉地飞扬跋扈。他特别喜欢逗小孩子哭,并以此为乐趣。我那时生不逢时地遇上了他,每次遇上了他,他就像电影里打了败仗而瘦骨嶙峋的鬼子一般,一面向我俯身过来,一面把一对胳膊上的衣袖向上高高地向上捋,一面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冲我暴瞪着眼睛喊道:红伢子,我今天要把你捉来给吃掉!啊呀呀呀呀,我要吃掉你呀!他说话的时候,一口因烟薰的焦黄牙齿也七扭八歪地显露出来,我立刻想到电影里面的坏蛋,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高声地尖叫着大哭起来,拚命地往姐姐的怀里钻,姐姐说,你要死了?作这么吓人的样子,别吓坏我妹妹!他全然不听,在一番追赶与抗争之中,姐姐哪里挡得住他,我被他捉到手里,像一只在鹰的利爪之下失去魂魄的可怜小鸡,被他用脸挨过来,用一些刺人的硬胡子扎得泪眼莹莹地哇哇大叫。好不容易他才放开我,姐姐骂他时,他只乐呵呵地傻笑着就走了。姐姐拍着我的背说,别怕,别怕,他是喜欢你才逗你呢,可是,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喜欢迹象,总感觉他是个邪恶的人物,是个可恶的,很坏的人物,真不明白他怎么就生在我们村子里,我天天向上天祈求不要碰到他,不要被他捉了去用硬硬的胡子刺痛,不要被他吓死人的样子逮到我。然而,祈求没有作用,我不时地在村里撞见他,每次撞到他,他又故伎重演,每次我都被他吓得掉了魂魄,几乎要晕死半天才会清醒过来,他的样子一天比一天可憎,没有一点浪子回头的迹象,我一次比一次对他感到恐惧。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快被他吓得没了性命,大人们还会这么不近情理地容忍着他。这个疑问在我的内心结了个大大的疙瘩,他就像我的心里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像一个面目狞狰的魔鬼一般,让我愤恨,让我暗自咒骂。我那时希望他永远的从地球上消失,希望他的形象会突然像潮汐一般地隐退下去。

    这种灾难性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在我童年的梦魇里源源不断地涌现,有时候,荒狗叔叔会突然闯进我的梦中,他手持两把锃亮的斧头狂怒地追杀我,杀得我的梦血光四起,我软绵绵的双腿在逃命的旅途中,总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制着,很难拔得动脚,只能心慌气短地一个人孤寂着哀哀地奔逃。他像恶魔一样露出可怖的牙齿,要生生地啃吃了我,我一阵阵地从恶梦的边缘挣扎着惊醒,流了一身汗,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以至于有次爸爸抱着我看电影时,当看到几个军人在最后的冲锋时刻张大嘴巴大喊着:冲啊——!的时候,那个嘴的形状在银幕上越变越大,慢慢地变成了黑乎乎的盆子,一直向我逼压过来,我吓得惨叫一声,汗流浃背地大哭出着要逃出电影院,拚命在爸爸身上哭吵着要回家,爸爸正看到精彩处,非常恼怒于我的哭叫,他很烦恼地说:看个电影也吓得哭成这样,真没屁用!那时我跟本无法告诉大人们说是因为想起了荒狗叔叔。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一座背向公路的新的房舍,我问是谁做的,有人告诉我说,是荒狗叔叔的,他娶了个很穷的外地女人,结了婚,那个简陋的两间小屋是他们的新房。我当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还有女人吃了豹子胆敢嫁给他,我很想看一看这个不平凡的女人,并且心生仰慕。我很担忧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因为荒狗叔叔而做许多的噩梦。

    于是,为了想看一看甚至想解救这个陌生的女人,我便在几个同学牵着手的良好氛围之下,小心翼翼地来到他的窗前,站定后,我就像对着自己一个伤口最深的梦魇,心儿突突突地跳动得厉害,感觉十分地紧张与害怕,当我鼓起勇气抬头悄悄地打量这个女人,我抑郁的心仿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心里有了一丝丝的安慰,这个女人长着美丽的圆脸,很秀丽,很和气,脸上显露着一种天然质朴的善良,一看就让人心生喜欢。我怔怔地看着这个窗子,里面也陈列着一些同我家一样的家具与日用物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人间烟火气息。可以初步判断,这里不是恶魔的窝居,我听到自己的心灵吱吱拨节成长的声音,如同田野里饥渴地喝着雨水的麦子一样,我的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柔情。为了这个女人,我宁愿相信荒狗叔叔已经改邪归正。事实上,村人们也都在不时地夸他对他的女人特别地好,特别地听他的女人的话。说他变得很懂事了,人也很勤劳。我又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做噩梦。

    大约又过了一年,我再次鼓起勇气与同学牵着手走过荒狗叔叔的门前,他正在门前低着头用刀子切割鳝鱼,手上鲜血淋漓,我依旧不敢看他的目光。他笑吟吟地望着我说,红伢子,你放学了?我慌慌忙忙地点头作答。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其实是很温和的。人依然瘦削,但五官也算英俊。

    从他的屋子里突然蹒跚着跑出来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孩子,他长着白如牛奶的皮肤,葡萄般圆乎乎的黑眼睛,看人一眼,目光几乎清亮得滴出水来。我完全被他的稚气与神圣的样子给迷住,有一种说不出的狂喜与感动。我想跑过去亲吻他,想去用手触摸他的脸。这一刻,我的心明朗如蓝天,所有的不快与质疑一扫而光,曾经笼罩着我未知世界的乌云渐渐地被风吹散,我的心底露出海一般的纯净与湛蓝。我长久地望着他的脸,他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完美解答,我被他怔住,被这个令我惊喜的答案怔住,我一下子如阳光般地灿烂。我猛然想到自己要在这个村子保护好他,我想抱着这个小人儿大声地哭泣。
 
 
安庆包面

  每遇休假的日子,我必跑一段长长的路,到老百货附近一家旅店门前等吃安庆包面。那时,长长的一列队伍,总也难等到面前,虽有饥肠辘辘时发出几声抱怨,但望着那热气腾腾的锅台,听着周遭一片“唏唏呼呼”“巴达巴达”的靡靡之音,看着大众旁若无人的饕餮之态,实在令人馋涎,禁不住耐着性子等起来。

  这对从安庆过来的夫妇,他们推着一辆双轮式的改装板车,板车上放有案板和一个圆形的煮锅,煮锅的外侧用赫然醒目的红漆写着“安庆包面”,板车的一端用一条长凳搁着一对把手。他们就住在附近的旅店,每天早晨在旅店门前摆上四、五套桌椅,就这种简易的经营模式,却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大家推推挤挤,一律翘首望着那个锅台,仿佛古代深宫女子等待宠幸般地急切。

  那个女人衣着简朴,总是低着头。她面前的擀面杖下方有一个圆形砧板,砧板上有一堆剁碎了的色泽新鲜的瘦肉,她不停地用一支筷子把瘦肉刮在一张张很薄的面皮上,这只筷子舞动的速度让人眼花缭乱,她的另一只手快速地将包面捏紧捏实,然后放在一个银白色的锡质托盘上。她就那么一刮一捏,光天化日之下,行云流水般地调戏着大众的眼球。

      男人的脸在白色的热气中晃来晃去,仿佛远远地罩在高山云雾之中,板车被密匝匝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有上学的孩子,有上班的男女,有柱拐杖的七旬老人,大家争相叫着,“我的三碗,打包带走。”“我的两碗,就坐这里吃,快点快点!”……

      男人一边答应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自顾操作。他先将圆盘拿了过去,一手托着盘子,另一只手将包好的包面抓一把放进锅里,他周围的叫声此起彼伏。他总是沉稳镇定,不急不火,抓握有数。一把下去就会用漏勺捞上来一碗,两把下去就会用漏勺捞上来两碗。他在碗里慢条斯理地洒上盐、油、鸡精、酱、紫菜、香菜、虾仁、葱花、陈醋,先用勺子舀好汤,再将包面捞到碗中,一碗热气腾腾的可口包面就大功告成了。

       他们自制的包面皮子特别薄,煮熟之后,通体透明,不堪用牙咬,只能用嘴喝。那皮子怀里抱着瘦肉,仿佛姑娘醉酒,白云怀丹,一口咬下去,顿觉清冽香醇,大快朵颐。我每次坐在这个摊位上,吞下这一朵朵的白云,就仿佛有一股清风,正从我足下生起。

  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女孩读初中,男孩读小学,但只要是他们假日,都一律帮助父母做事。 丝毫没有现代家庭中独生子女的娇气,他们不停地帮父母帮客人发勺子,打包,跑前跑后,抹桌擦椅,端面接钱,其矫健与熟练之态的确让人暗暗称赞。

  他们一家人忙得热火朝天,可生意太好,等待的人太多,上班族与学生们都忍不住心急火燎,“哎呀,还要等三个才轮到。”“哎呀,快点快点,快等不及了。”女人安抚的声音适时地起着麻醉作用,她总是柔声细气地说“快了,快了。”“快了,快了。”虽然大家都冒着迟到的危险,还是有人情愿等下去。因为看着这家人自剁自包的新鲜肉馅,吃着实在放心。

  这对卖包面的安庆夫妇从不做广告,男人的厚唇嘴难开金口,讲话时几近木讷,女人的柔弱内向也近于羞怯,他们的生意却出奇地好,不需他们说一句乖话,喊一句口号,不用自吹自擂,男女老少,却自动归队。生意再火,他们也不抬高物价,一律两块五一碗,他们也不管你是新识还是故交,一律按顺序给你端来。他们的勤劳与诚实让大家特别尊重与喜欢。

  我常常不惜花费时间跑过去,一方面因为他们的包面味道鲜美,另一方面,我最喜欢看这一家人欣欣向荣的劳动场面。虽然有时男人鼻子上有道白色的面粉,女人的头发也梳得不甚美观,孩子的衣服有点过旧。但这种劳累之外的丝丝温暖,这种清贫岁月的唇齿相依,是那样鲜活的让人感动。这种水乳交融的愉快劳作,超然于物质之外,更是我们眼底一道靓丽无比的美味。
 
 

《杨春阿姨》——故园琐忆之一
 
    杨春阿姨是我小时候最为崇拜的女子。我那时觉得这名字有趣,常常私下里把她喊作洋葱阿姨。她就像我记忆中的一幅乡村图画,阳光宁静,叶片脉络分明,粉色的花瓣层次丰富,与村庄的草绿衔接,空白处给人以极大想像。

    她住在我家前排的地方,与我婶婶是邻居,我很少听到她用语言来与人交谈,也没听见她与周边的女人高声谈笑,更没有听到她开口说过一句不文明的粗话。

    没有外出劳动的时候,她总是娴静的坐在大门旁,用色彩艳丽的丝线做鞋垫。有时候,她用那双梦幻般的大眼睛静静望着村子里的风景,两排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你无法猜透她在想些什么。有时候,她在自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浣洗衣服。这时候,她乌油油的长发用一方白色绣边手帕在脑后系住。她每次放好桶,就用手在水里摆一摆,她美丽的倒影就在水中荡漾起来,跳跃起来,清丽而妩媚。她便开始蹲在条板上用棒槌棒衣服,一边不停地用手揉搓。

    我那时远远地站着,悄悄地打量她,常常被她的样子迷惑。心想,长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女子,怎么不太说话呢?怎么不像村庄里快乐的小鸟高兴地叽叽喳喳呢?她线条柔美的嘴唇为什么总那么红艳呢?她鹅蛋形的双颊怎么可以比桃花都艳丽呢?你说她是仙子吧?她也学妈妈一样按时的洗衣做饭,一缕缕炊烟也准时地从她家里的烟囱袅袅地升向空中,她必然吃的是饭了。你说她是妖吧?我可不愿意这样去想她。虽然《西游记》与《聊斋》里的妖精大抵都美貌惑人,但她这善良的形貌可不容人去那样猜想。若说她不是妖,那时以我童年的经验却又差一些有力的证据来为她在心底平反。

    在她的身上有着许多让我猜不透的谜。首先,是大人们对她的传言,说她的丈夫是惧怕她的,是什么事情都会听她的主张,并且在打老婆成风的乡村从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其次,她丈夫是乡村里的头号长官,村子里的村委书记。我想,她既然不太说话,那个大书记怎么会那么听她的话呢?真是奇怪死了。又有点为她暗暗的担忧,似这般温柔恬静性格的女子,如果被那个开大会时口若悬河的大书记欺负起来,她怎么对抗得了?唉!我有时远远地看着她,默默地为她担心。不知如何能保护她。

    每次与小伙伴们一道在乡村去做些坏事的时候,比如偷瓜,偷甘蔗之类的事情,我就对小伙伴们说,别偷她家的。小伙伴说,为什么呀?她家的瓜都熟了,她家的甘蔗那样粗,看上去多甜呀!也有小伙伴说,她家是书记,有的是钱,可以偷的。我想,她们都说得对,我说不出辩解的理由。只得对小伙伴说,她同我婶婶要好。暗暗地为保护了她免受伤害而高兴。
我总喜欢悄悄地欣赏她穿的任何衣衫与打着的雨伞。她总爱穿月白色或者白底起蓝色小碎花的衣衫,她的伞常常是粉红底上起点小白花,她白晳的皮肤被伞晕上一层淡淡的红,就像在三月中摇曳的桃花,有一种透明的艳丽。我有时看到她苗条的身段娉娉婷婷地从小巷处走来,我就远远地、贪心地望着她,待她到了近处,我就羞怯地低下头去,假装漠不关心。

    再后来,我随爸妈离开了家乡,便很少再见到她。然而,每年回故乡,我都悄悄地观察她住的房子,用心地听村里人谈到她,悄悄关注着她家里的一切变化。知道她遇到了什么烦恼,我就暗自为她难过。知道她的一切顺利而且幸福,我就打心底感到快慰。

    杨春阿姨,是我童年里一曲悠长的江南雨巷,她秀逸的丰姿,像宁静的烟雨,浸润和灌溉过我幼小心窗。她就在那里,在故乡黑楞子瓦房的背景前面,在碧波荡漾的水塘旁边,她站着,慢慢地从周遭的环境中独立出来,像一朵洁白的云,像一曲轻柔而舒缓的音乐,是那样的意态怡然而又韵味悠长! 我会永远记得,记得那些黑楞子瓦房,那些草垛,还有她桃腮隐雪的璀璨年华。


童年的孩子王——故园琐忆之二
 
    这个清明,我陪着妈妈回到了故乡,每次到故乡,就有一种想哭又想笑的冲动,就有一种寻到根的亲切,故乡的一草一木都那样熟悉,走近了故乡就走近了欢乐与悲伤、欣慰与惆怅。

    每次同妈妈一道回故乡,我总静静地呆在妈妈的身旁,从不敢主动与那些同妈妈打招呼的老人随便攀谈,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我曾当过懵懂无知的孩子王,并且劣迹 斑斑、坏名声远扬。那些眼已变花了的长辈总是笑着问妈妈说,你那个最淘气的女儿回来了么?妈妈就笑着指向我,指向我尴尬的羞涩。

    当孩子王的念头应该萌生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妈妈田里的活儿太忙,我头上长了几个虱子,也不知妈妈究竟如何审美,竟然用糖果把我哄到理发店剃了个光 头,恰恰我的名字里有个光字,村里的大人一见我,就笑咪咪地摸着我的头说:哈哈,光光团长!这让我非常恼怒,找妈妈吵架,责怪她不应该把我的头发剃光,可 妈妈哄我说:你不知道,你们姐弟几个就属你脑袋生得溜圆,剃了光头比扎小辫漂亮多了。哎呀,好漂亮呀!好漂亮!听着这话儿受用,我也就不吵了。想到许多战 争片里的红军团长腰里都别着枪,勇敢又神气,而我,上了一年级,连个小组长也没混上,这无端地当个团长也萌生了点幸福感。

    说老实话,我并没有刻意的想过当什么孩子王,我一直认为有资格担此重任的是邻居的红姐。她的果敢、灵慧、聪颖让我对她又敬又爱,可她偏臣服于我瞎编滥造的 一些荒诞故事的情节之中,全力辅佐我。可能因为是她妈妈帮我妈妈接生,把我从那个漆黑的夜里拯救到了这个世界上的缘故,她总是义无反顾地在任何事情上都失 去理智地帮着我,这才让骨子里原本懦弱而胆小的我,得以学宋江一样装腔作势地战战兢兢地用小手在小伙伴们中发号施令了一阵子。可是这种发号施令也成了我在 村里长辈们眼中一个淘气孩子的有力佐证。其实,幕后操纵与主使的人几乎完全是红姐。关键时刻,只有目光如炬的人才可以看出我的混蛋与她的坚定来。
 
    当然,对于红姐忠诚辅佐,我也不完全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我有当孩子王的许多得天独厚的天然优势。

    我能无师自通地,想画什么就画得有点像什么。许多小伙伴们请我画色彩斑斓的仙女与公主,并且很恭敬地把画儿贴在他们自家的土墙上,我美滋滋地望着那土墙,萌生着很自豪的感觉。

    夏天同小伙伴们在沟渠里洗澡的时候,我会模仿电视里的运动员,姿态优美地双臂上举,双手在头顶合并,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把妈妈追打我的长长竹竿给晾在岸边。

    爬树的本领我更是超群,我能像小猴一样,一蹦一蹿地就爬得老高。每次全村的男孩女孩聚集在公路边杉树下的爬树比赛,我总以最短的时间荣获冠军。

    我的歌声也是村里分贝最高音质最悦耳的,这应得益于爸爸的遗传,我爸爸的歌曲与京剧越剧无论在什么场合总会赢得满堂喝彩。小伙伴们唱歌难听的我就帮他急,怕吓坏了路边的菜子花。

    然而在大型而正规的场合唱歌,我却是个上不了正席的胆小鬼。记得小学三年级的陈老师要我在“六一”与别的学校比赛时来段独唱和负责报幕,我却只同意参加合 唱团。那位英俊的老师放下笛子,攥紧我的胳膊,把我从合唱团里揪出来,待他转身拿笛子的时刻,我又吓得跑回了合唱团。如此来回两次之后,他瞪圆眼睛,气结 地用手指住我说:你,你,你这个没出息的!下课后,红姐给予我很多的鼓励,我终于答应来段独唱,虽然在剧场演唱的那个时段,我被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吓得小腿 可怜兮兮地不停打颤,但我还是坚持唱完后,梦游般地向台下鞠着躬道一声:谢谢!

    我讲故事的本领得益于我可爱的外婆,还有可敬的爸爸妈妈。她们总会在盛夏的夜里为睡在凉床上的我和弟弟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讲一些有趣的神话、传奇、异志之 类的故事。如《西游记》、《杨家将》、《水浒》、《天仙配》、《牛郎织女》、《白娘子》、《野人骗吃小孩》等等。我与弟弟静静地仰望天上的群星,眼睛一眨 不眨地认真倾听,直到沉入梦乡后被妈妈抱上床去。也许,在这潜移默化中传承了梦想的种子,让我能在讲完长辈们讲述的故事之后,又可以瞎编滥造地捏造几个故 事哄骗小伙伴们,而他们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每给小伙伴们讲故事的时候,他们总是一个个或坐或站的围住我,没椅子坐的干脆就坐在地上倾听,那一刻,我真的成了王。我把妈妈安排给我的任务分解到他们身上,命令这个去在阳光下替我用赤脚踢晒谷子,那个去替我赶跑闯进菜园里的鸡,这个帮我捶背,那个帮我拿茶,还安排一个帮我用蒲扇扇风,但我从不安排红姐。她是我的军师,军师在这刻也目光一瞬不移地崇拜着我。

    当上了王,人也渐渐开始变得大胆与倔强,但也承担了相应的许多责任与风雨,可比起指挥时的新鲜与愉快起来,毕竟这种承担又算不得什么。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大家合谋去偷队长家的香瓜,那天运气真背,因为在行动中发现他家里的门开始是关着的,后来却突然打开了。我只好指挥全体小伙伴在菜园里匍 匐前进,偷的时候是刺激又快乐的,刺激缘于冒险,快乐因为有不劳而获的享乐。可是到了全体撤退的时候,被队长发现了,他一路荷锄追来,在我家把藏匿的伙伴 们全揪了出来在堂屋站成一排,然后问:是谁领的头?桃出卖了我。我被队长用锄头柄在后腿部打了一下,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嘹亮的哭声震退了队长。

    眼泪一抹,我盯着桃问红姐,如何处罚?红姐目光一闪说,埋了!我吓得瞠目结舌:埋了?天哪!那不行,要坐牢的!红姐说:你见过大人们抬棺材去埋的样子么? 我们也学一下,埋一截截,不埋死她就行了。突然被一种刺激的想法震撼,我目视着桃,指住她说:按住她!五个小伙伴抬着又蹬又咬的桃到我家旁边枯竭的小排水 沟里,分别按住她的四肢和头部,桃还在拚命地哭拚命地骂,其余的小伙伴开始兴奋地用手捧泥土往她身上抛洒。可能她因为怕死,哭声过于尖厉,惊动了她的妈 妈。她的妈妈赶过来大叫: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们吓得作鸟兽散。

    那天中午,我被妈妈罚跪在堂屋里挨打,这天也巧,所有的罪状都罗列到妈妈这里来了。这家大人看热闹似地跑来,说我顺着桑树爬上她家房顶的时候闯动了她家的 瓦,把她的房子都弄漏雨了。那家也投诉说我们偷桃子时把她园子里的菜踩死了一部分,等等,这些罪名一综合起来,就如滚雪球般的越来越大了。大人们告状的目 的好像是要妈妈给她们一个交待,意思是妈妈应该严厉地责罚我这个淘气的孩子。

    可我偏偏是个爱听说好话的主,越打我我偏越生倔。姐弟中,唯一常常挨打的人就是我。我犯倔与淘气的原因,与我童年的一段心理历程有关。那时,有个阿姨在我 们全家吃饭的时候跑到我家来闲坐,她见我爱喊人,一边夸我乖,一边打着哈哈笑爸爸,说爸爸在接到我出生的音讯之后,从单位骑自行车赶回家,途中听说妈妈又 添了个女儿时,本来在单位请了假的爸爸就把车子换了方向骑回了单位,看也没看我一眼。又说幸好我抢在弟弟的前面出生了,否则,这世界上跟本就没我。大人开 玩笑无心,小孩子却感到震惊。一瞬间,我觉得爸爸不爱我了,妈妈虽然爱我,也突然感觉没有爱弟弟的多了。这些迹象在平时的生活中也逐渐真实地显露出来,比 如给零花钱和压岁钱,无论是爸爸还是爸爸这边的亲戚,都会在我和弟弟同时下跪的时候给弟弟的钱比我多。在这个几千年以来封建思想严重的国度,我觉得自己是 个缺少爱的孩子。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于家里无足轻重,我长成听话或不听话的孩子与他们没多大关系。另外,他们对于外界又是极怕事的,只要我们姐弟同别的小 孩子吵了架,既便是别人很明显的错误,他们也不听我们陈述的理由,依然要打我们。不过,每次挨打,我都在实践中摸透了妈妈的心,她的心特别柔软,每次打了 必定等一会了又来哄。这依然是她教育方式的失败,何况她用点细竹条子伤皮不伤骨的小打小敲我早已不在乎。不但不在乎,反而想要用我高分贝的哭声反吓住她方 好。

    这天因为埋桃的事件祸闯得大了些,且舆论严重,妈妈非常生气。先用细竹条子抽了我一顿,我依然是大声哭着同她对抗,怎么也不认错。可能她觉得没有其它的高 招对付得了我,这个女儿的确让她很头疼,于是,她便用刀来恐吓我说,你再不听话、不认错,我今天就把你杀了。说着就真往厨房迈过步去。我一看:糟了,小命 今天要玩完了,妈妈动真格的要打杀我了!我的脑子刹那间仿佛坠入云中一般,我懵懂地听到自己惊慌失措地大叫起妈妈的名字来:秀!秀!秀!这种喊声有一种难 言的悲愤,悲愤中表达着我临死前的报复。因为在乡村,大人的名字一直都是被孩子们维护与尊敬着的,别的小孩吵架时若是叫了你父母的名字就相当于骂了你父母 亲,那是要同他死命拚打的。我自己这一叫,表示对母爱的失望,表示对这个世界的恩断义绝。可是,当泪眼婆娑的我发现折转身来的妈妈手上并没有菜刀,并且在 偷偷地笑着的时候,我也赶忙刹住了口,知道妈妈是恐吓我了,可惜,竟然敢骂妈妈的坏名声却传遍村里,我的恶名又增重了。

    在故乡,我童年的恶名也许并不止这些。虽事件过去已久,但在每次重返故乡的时刻,面对年长的老乡,我依然有点难为情。然而,我倒真愿意我是村庄里的一个 王,一个在外面疲惫抗争后回到自己领地上的困顿的王,在谷物的清香里小憩。小时候背上的恶名虽带给我一丝尴尬,也让人含点浅浅的感伤,却都被时光镀成了我 温暖的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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