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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新:刘公岛沉浮——甲午海战120周年祭

2016/2/21 20:06:27      来源:      人气:3107

    我常常能想起踏上刘公岛的那个中午,以及那个中午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体验过历史给予我的伤痛,因为从来也没有想去承担这么沉重的历史。我始终觉得我和它相隔一百多年,相隔千里之遥,可以轻松地和它保持一点心理上的距离。然而,那个中午,这个仅有三点一五平方公里的小岛,不知怎的撞到了我心灵深处连自己也不太知道的某个层面,我的心被我曾经敬而远之的历史烧成了一片焦土。

    水天一色,长空一碧如洗,大海一碧如洗。

    海,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海,却望不见“威海之役”那遮天蔽日的硝烟,那烧得海天赤红如血的战火,那满目岩浆喷发一般冲天而起的水柱,那左冲右突冒死拼杀的战舰,那折足断臂浮沉海中的尸体……然而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怎么也抹不去那些闪亮的战刀、愤怒的眼睛、倒下又挣扎着爬起来的身躯,抹不去那些沉船的悲浪、血染的海天、低咽的波涛……

    这绝不是矫情。任何一个略有中国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任何一个踏上刘公岛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心情。刘公岛的悲哀,是中国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因为这个世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人类共同书写的。踏上刘公岛,你就要面对那一段历史,面对那场悲壮的“威海之役”,面对北洋水师官兵们的鲜血,还要面对今天熙熙攘攘的观光客。

    这个小岛让我吃惊。刘公岛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它曾经是一个震惊世界的战场,但它已经变得更像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山镇。这个被军事家称之为“乐隅屏藩”的军事要塞,只能算是一个历史的记号,让踏上这个小岛的人大疼之后又大惑。站在这个小岛上,我郁闷得发慌。这里所收留的,其实是中国历史的一道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我把目光投向了历史更深远的地方。
    史书上有这样简单的几笔:光绪20年,中日甲午之战爆发,次年2月17日,日军占领刘公岛。廖廖几个字却是北洋水师官兵的生命铸成。

    站在中国甲午战争博物馆里,抚摸着陈列室里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军舰残骸,瞻仰着北洋海军将领的蜡塑群像,我的思绪不禁穿过百年时空,遥想那场连天炮火的战争。

    1894年8月1日,中日两国政府同时宣战,甲午战争终于拉开了序幕。战争进行了5个月,威海卫陆地全部沦陷,驻扎在刘公岛的北洋海军处于日军陆海夹击之中。

    1895年2月3日,日本联合舰队与日本陆军从海陆两路向刘公岛北洋海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北洋海军在丁汝昌指挥下与海陆之敌展开了激烈炮战。在北洋海军的猛烈炮击下,日本舰队始终未能逼近刘公岛。

    正面进攻失利后,日军决定偷袭,2月4日夜,日军15艘鱼雷艇偷袭威海港南口,对定远、来远、威远等舰施发鱼雷,定远舰受伤。但敌9号艇被击碎,12号艇被击伤,22号艇触礁覆没。2月5日,日军22艘战舰炮击刘公岛,2月6日黎明,日军鱼雷艇5艘再次进港偷袭。来远舰中雷倾覆,练舰威远、差船宝筏中雷沉没。7日晨,日本海军向岛上守军发起总攻。开战不久,日旗舰松岛号中弹,舰桥被毁,烟囱被打穿。8时,日舰桥立、严岛、秋津洲、浪速负伤,吉野中弹。不久,日岛两门大炮中弹被毁,火药库中弹起火,丁汝昌下令守军撤至刘公岛,此时北洋海军仅剩12艘舰船,形势十分危急。

    2月8日至11日,日军又连续多次向刘公岛攻击。丁汝昌视死如归,挥挥北洋海军进行了英勇悲壮的抗击。10日夜,总兵刘步蟾在炸沉搁浅的定远舰后愤然自杀,实践了“苟丧舰,将身裁”的誓言。11日深夜,丁汝昌在弹药粮食将尽、求援无望的绝望中自杀殉国。

    2月17日,日本联合舰队开进威海港,占领刘公岛。

    请原谅我用这种笔调来描写这场战争。这场战争简直是一场恶梦。

    “吾民精华已竭,膏血俱尽,坐而垂毙。”“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割宰,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变。”

    这是康有为在甲午战争后发自内心的一种感叹。百年已逝,涛声依旧,昔日硝烟弥漫的刘公岛静静地浸在漫漫黄海里,那样安详、那样沉默,仿佛百年前那场让它饱受灾难与耻辱的战争让它累得什么也不想说了,惟让来岛上的人们看着那些同样不曾言语的陈列展示与金属残骸,望着涛声阵阵的大海,去遥想当年缔造英雄的悲壮的一幕。我还有什么理由描绘连自己都不愿看到的战争场面,去惊扰长眠大海的勇士们呢?

    六个月的时间,甲午战争划上了一个句号,留下的只是“故垒萧杀大树凋,高衙依旧俯寒潮”的一片凄惨景象。留下的是割地、赔款等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洋务是李鸿章办的,北洋水师是李鸿章筹建的,签约割地赔款也是李鸿章干的。在中国近代史上,他真是个耐人寻味的人物。许多人都知道李鸿章这个人,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愤恨显得过于肤浅。我不知道海防在他的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但我知道他把装备中国海军的钱款大部分都拿去为庆贺慈禧太后六十大寿而修建颐和园了。我不知道当一个水兵的军饷是多少,但是我知道每签一个条约,清政府就有白花花的银元流淌到战争贩子的口袋,每打一仗,大清的将军们就发了一笔横财。那些将军都是有名有姓的。炮火连天中,他们一个个肥得像猪一样。这或许就怪不得光绪了。这个王朝走到这时已经从里到外地溃烂了,说到底,没有这种自上而下的腐败,也就不会有这样一部屈辱的近代史。看外国人把中国当作屠场,把中国人当作刀俎之间的鱼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它让你愤然又让你沮丧,让你哭不出声又让你流不出泪,你甚至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折磨得无可奈何死去活来。

    我看见,所有去刘公岛观光或凭吊的中国人,仿佛第一次明白国家的含义,仿佛第一次有了耻辱、悲愤和痛苦之类的情感,踏上刘公岛是走近中国的一个疼处,一个最敏感的所在。人们摩挲着古炮上的铁锈斑剥的铭文,望大海,思荣辱,发出由衷的感慨。他们当然会想到,就在自己脚下的某个地方,就在眼前的波涛之中,民族英雄们正在孤独地安息着。我看见一位女士眼中的泪花,看到一位男士眼中的愤怒。是的,历史就是这么书写的。

    站在刘公岛旗顶山的峰巅上。万顷碧波,阳光灿烂,海风清和,渡船鱼贯而行。我站立的地方,就是当年的炮台。当年,它被侵略者的战火毁了,只剩下几段断垣,那象征着国威的大旗烧了,它的灰,默默地飘入大海,化为水。现在,炮台被修复一新了,坚实的水泥,提醒你,是踩着坚实的现实。可是炮呢?那些威严过、愤怒过、耻辱过的铁炮呢?没有了,深邃海底的暗夜里该长眠着它的残片。大清国的国旗再也不会爬上旗杆,重新树立起来的旗杆,涂着红色,光秃秃地立着,在海风中寻着旧日的沉梦,在太阳光底下泛着今天的光。

    旗顶山的南坡是缓的,缓缓地起伏,缓缓地伸下去,伸进大海。盖着缓坡的是青翠欲滴的青松。松是那样的厚,那样的浓,似密织的幔帐,遮住我探寻的眼。1895年,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殉国。我真想知道,是哪块土地承接了丁汝昌含辱的躯体,是哪块石上溅着他燃烧的碧血。可是,没有谁能告诉我,岁月悄悄封存了这个秘密。只有松涛,松涛遥和着海浪。鸟鸣,鸟鸣迎着长风……那水师提督衙门就是那样实实在在地立着,即使是隔着松的厚帐,我们仍然看得见它的飞檐,看得见它三进院落的严谨布局。它是恢弘的,又是典雅的,现在,它便带着几分凝重。我很想知道,那时,当最后一炮沉寂的时候,提督衙门里该是怎样的一般景象;当丁汝昌颈血溅地的时候,这里又该是怎样的声响。

    海,冲击着,当年的尸骨早已化为泥土;海,喧嚣着,当年的悲歌也早已化为风。有人说,在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天,当年的激战的枪炮声呐喊声,可以这片土地上放录音般再现。我便盼望着雷声暴雨。但天是晴的,只有远处的几丝浮云。我问当地人,也没有人知道水师覆灭的日子是否打雷,是否阴雨。

    历史的安排往往出人意外,它偏偏选中了这个小小的刘公岛来充当两个时代的会晤的场所。这里本是北洋舰队的指挥机关,一大片气宇轩昂的厅堂,如今是一间间编了号的展室。展台上陈列着那个年代的残骸,威海之役的残骸,破损的刀枪、变形的舰艇设备和火炮零件。它们,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习惯,排列成整齐的队形,带着永恒的伤残,带着堆垒全身的蜂窝模样的锈衣,颜色黢黑。它们好像以沉重的色调,标示着它们全军覆没的黑色日子,那些在海覆天翻的恶战中奔突、呼号、冲击、厮杀的日子,那些被出卖、被断送的悲痛欲绝、呼天不应的日子,那些舰毁人亡,向着海底深深沉没的日子,——从那以后,它们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不再使用钢铁轰鸣的语言,而改用坚不可摧的沉默,包裹起难以洗雪的仇恨和屈辱……

    展室里,一片肃静,人们心中却雷鸣电闪、雨骤风急。我突然发现,沉默有时远比天崩地裂更为震耳。

    从刘公岛上下来,站在海边,我看到两艘战舰。威风凛凛乘风破浪地驶过,八一军旗在自由地飘扬,它们用钢铁的笔,在中国的海疆,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书写着新的历史,在谱写“中国梦”恢弘的海疆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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