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宅院里长着许多棵树,椿树、槐树、榆树、枣树,零零落落地散落在院子的各个角落。其中,个头最为矮小,看起来最弱不禁风的当属那棵枣树。
枣树长在院子中间靠近屋檐的地方,看起来扭扭捏捏,就连开花都显得内敛羞涩,花朵如米粒般大小,远没有椿树花开的招摇,更没有槐树、榆树花作为口食的美味。在色彩斑斓、繁花锦簇的春天,既不争艳也不芬芳的枣花经常被人所忽视,甚至有人压根都不知道枣树也会开花。
然而,我从来没有因为枣树的不够伟岸而轻视或是鄙夷它,反而随着自己的日渐成熟,在情感上越来越尊崇和依恋它。我甚至偏爱地认为,枣树之所以长的不够高大伟岸,是因为它承受了太多生活的艰辛。
枣树是外公童年时种下的,它见证了外公的成熟,见证了母亲的成长,也见证了我从农村走向城市的点点滴滴。
每一个事物的存在,都有着它的价值,枣树也一样。春天里,枣树的花儿不艳不香,夏天里它的枝叶也遮挡不了烈日的炙烤。但一旦到了秋天,枣树就开始自信起来,红彤彤、沉甸甸的果实挂在枝头,秋风一吹,整个枣树在收获的气息里左右摇摆,上下舞动,像是在向主人邀功。外公从屋檐下取出赶马车用的鞭子,“啪、啪……”几声甩马鞭的脆响过后,核桃大小的枣儿如雨点般落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我们这些站在树下等着拾枣儿的孩子头上,大家顾不上地上的枣儿,一个个捂着脑袋跑的比猴子还快。外公看到我们的窘态,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巴,笑的前俯后仰。
从树上打下的枣儿装满了五六个箩筐,也装满了我和小伙伴们身上所有的口袋。大家两只手紧紧地捂着口袋,生怕手一松,枣儿从口袋里冒出来。
枣儿一时吃不完,外婆会将枣儿分成两份,一份儿在晴日里晒干,等到春节前,做成枣花馍和枣山馍,枣花馍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解馋,枣山馍则用来供奉逝去的先人。另一份儿,外婆便差父亲背到乡镇的集市上卖。父亲常常用换到的钱给我们买上几个火烧,一路小跑往家赶,生怕到家火烧冷了不好吃。
树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和满足。在那个没有零食更没有零花钱的年代,对我们这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来说,枣儿算得上是上等的美味了。我记得,我曾把枣儿分享给我儿时的玩伴,分享给我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的同学,我用一把甚至一颗枣儿拉近了我和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我想,枣树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后,枣树因为悲伤过度,产量一年不如一年,结出的枣儿勉强够蒸枣山馍用。蒸枣山馍的不再是外婆,换成了母亲,母亲用蒸好的枣山馍供奉外公外婆。每年春节,我都会跪在枣山馍和外公外婆的遗像前,回味我小时候的春节。
那时候的春节里,我除了能吃到枣花馍,还可以理直气壮地放鞭炮。故乡的风俗里,春节有好几个固定的时间要放鞭炮,每每这时,我都是自告奋勇地向父亲请缨,父亲也从来不会拒绝。记忆里,每年的春节,故乡都是下雪的,鞭炮放在地上,炮捻子容易潮湿形成哑炮,我习惯于把鞭炮的一端挂在枣树的枝杈上,用香点燃炮仗后以最快的速度捂着耳朵跑开。我、我的家人、我所生活的村子乃至整个世界,在爆竹声中又成长了一岁。
枣树在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中成长了八十岁。而就在前不久我回老家时,竟然发现枣树死了。邻居说枣树春天开花的时候长势就不好,叶子焉焉的,到了秋天,叶子落完,树皮竟也跟着落了,树皮一落,整个树也就不行了。
我想,枣树是孤独死的。它曾经给一个孩子带来了欢快的童年,给一个家庭带来丰收的喜悦;它曾见证了母亲的婚姻,也见证了我的爱情。如今,因为我从这座庭院走向异乡的城市,所有的人开始离它而去,它孤苦伶仃地守着这座被我们离弃的宅院,没人再稀罕它的果实,没人再往它枝头挂上辞旧迎新的爆竹,甚至没有人再回去看上它一眼。它觉得自己没有了活着的价值,最终选择了去寻找它最初的主人。
而其实,枣树一直在我的心里;今后,它也会一直成长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