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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绍武:上坟

2016/1/27 22:33:02      来源:      人气:2811

    临近春节,带着妻儿回到乡下老家,陪父母过年。

    腊月二十九,该上坟烧纸了。中饭后,阴沉沉的天空中飘起了雨星。收拾好碗筷,父亲将早就买回的锡箔、冥币提过来。冥币特别宽大,印制粗糙,而面值有上万、上亿的,大多还是外币样式。妻子很惊讶:呦,阴间物价涨得这么凶啊,还用上外币啦!一家人说笑着围坐到饭桌边,将扎得方方正正的箔纸拆开来,一张张折叠成元宝样儿,放到筛子里。

    读小学的儿子看着看着,忽然严肃地大声指责道:家里搞迷信!老师叫我们坚决反对!我们望着他稚气的脸蛋哈哈大笑,笑得他啪嗒着双眼,一脸茫然。母亲说:快过年了,你的老太、老祖宗在阴间也要花钱热闹一下啊,做晚辈的孝敬长辈那是应该的,不然,还要你干啥呢?我也说:这是传统风俗,与迷信无关。儿子撅着小嘴巴,扭捏一会儿,就过来和我们一道叠元宝了,两张一叠,也还像模像样呢。

    我酒后发困,到床上歪歪。迷糊中,被儿子的小手摇醒,还对着我的耳朵喊:起来、起来,奶奶喊你烧纸啦!

    起床一看,雨停了,天空还透着些亮儿。父亲已经换好靴子,提着篮子在等我。大大的竹篾篮子里装得满满登登的,有干爽的麦秸、一只只元宝、冥币、布垫子,还有酒壶、酒杯、大糕、条酥等。父亲已七十多岁了,又患有脑血栓、糖尿病,身体大不如前,腿脚也不灵便了,却还不服老,动辄骑自行车去赶集,把我们的劝说当耳旁风。这下,我们都不让他去,他有些不情愿,翻起浑浊的老眼,不放心地问我:那谁谁谁的坟,你能记得?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在父亲眼里,却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说:放心吧,你都教我几十年了,错不了!母亲也嗔怪道:你就甭逞能啦!父亲无奈地叹口气,满脸失落。

    妻子说天冷、路又烂,担心儿子感冒了、衣服脏了,也不让他去。儿子生性腼腆,比较听话,却明显想出去玩玩,便眼巴巴地望着我,向我求援。我就说:野外空气好、景色美,比得上黄金周里的乡村一日游了,说不定还能逮到野兔子呢。儿子按捺不住了,不管不顾地急吼吼嚷道:我也去、我也去!母亲见状,笑笑说:去就去嘛,慌个啥?不要太娇气,认认祖坟也不坏。妻子见母亲这么说,埋怨地瞪瞪我,不好再吱声了。

    临出门时,母亲嘱告我:别忘了给你卫东大哥送点儿钱,他们家都信耶稣了,不会去烧纸的。我点头答应一声,便挎起篮子率领儿子出发了。爬上门前的干渠,儿子挥着比他还高的细竹竿,在前头嘿嘿哈哈地开路。

    哎,给你奶奶、小爷多烧点啊!父亲站在门口大声喊。我说知道啦,他才转身进屋去。儿子扭头讥笑道:呦,爹爹真自私!我说:这是他的一番心意啊。

    地面潮湿,泥土粘脚,二人走得便有些缓慢,还像鸭子般地左右扭摆着。干渠两旁是一大片深绿的麦苗,远近青灰色的迷迷蒙蒙的树木间,隐现着白墙红瓦的幢幢楼房,似一幅水墨画。吹着嗖嗖的寒风,我的心儿格外沉静、安适。结婚前夕,父亲郑重地带我上坟、告慰先辈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儿子就能跟我上坟了,而父亲却陡然衰老了,一股淡淡的惆怅轻烟般地弥漫于胸间。

    大鸟,兔子!呦、呦!儿子一惊一乍地吆喝着,舞得竹竿呜呜作响。不知不觉地,我们便走过长长的干渠,迈过窄窄的过水渠,翻过一道大沟,来到了坟地。

    坟地在废黄河底远房本家的麦田里,按父亲的说法,这里土质肥沃,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不怕旱不怕涝,风水好,长眠于此,真是福分啊。每每提及此事,父亲总会眯眼、叹息,陶醉不已呢。

    祖坟有十五座,为了节约耕地,原先庞大的坟堆,只剩下一个个小巧的坟头了,坟头上稀疏、枯黄的杂草在凉风中轻轻摇摆。这些坟看似杂乱,实则很有规律,采用了抱子葬的样式,按辈分长晚,从东往西有序排列,细细端详,真像各自安卧于父母的怀抱里呢。听了我的介绍,儿子兴冲冲地来回察看一番,马上便比划出父亲、我以及他的妈妈将来的位置。

    接下来,我就带着儿子,来到最长的那一位先辈坟前,点燃金黄的麦秆,奉上纸钱、元宝,用随手扯来的枯枝拨弄着纸钱,让它透彻地燃烧。再浇上一杯烧酒,献上几块糕片,边念叨:老祖宗啊,要过年了,给你送点儿钱,愿你春节快乐,也望你保佑我们晚辈平安幸福啊。此时,黑乎乎的纸灰顺着火势飞扬起来,纷纷化作黑色的蝴蝶,在坟头热闹地翻飞,向安睡的祖先传递着我们的心意。

    然后,我们在袅袅青烟中跪下来,恭敬地磕上四个头。因为麦地烂湿,我们跪在特地带来的布垫子上。规矩的磕头动作,程序严格,如:要面坟站立,双手自然下垂,紧贴裤子中缝,先迈出左腿,弯下右膝,再收回左膝,两膝并拢,挺直上身,两手分开撑地,缓缓地弯腰叩头。行大礼时,得额头着地,而且每磕一头,都得站起身子从头再来,偷懒不得,这是父亲多次教过也示范过的。如今,儿子嬉笑着跟着我跪下、爬起、跪下、爬起,劲头十足、乐此不疲,他把这当做一项娱乐活动了。

    依照顺序,我提着篮子,一座一座地烧下去。愈往后来,辈分离我们愈近,也愈感亲切。我的奶奶去世时,儿子已有岁把了,他说还记得她颠着小脚、白白胖胖的笑模样。所以,给她磕头时,便有了几分庄重,还情不自禁地喊道:祝老太春节快乐!听他这么一喊,奶奶疼爱我的一幕幕情景便浮现在眼前,泪水也不禁涌了上来。想起父亲的嘱咐,烧纸时,就多抓了一把。奶奶在世时,我们大家庭、小家庭的日子都很紧张,现在生活好起来了,奶奶却不在了,让我的孝心也无从表达了。唉!我流着泪,在燃起的火堆上又加了一把纸钱,让更多的黑蝴蝶在坟头飞舞,给寂寞辛苦的奶奶多带去些欢乐。

    儿子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两眼也潮润起来。接下来,再烧纸、磕头时,还跟我抢着说,如:祝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又说:请你保佑妈妈生意发大财,保佑我成绩考第一等等。我暗自发笑,随他说去。

    小爷的坟排在最后,坟前有好几摊烧过的纸灰,坟头的杂草被除去了,还被覆盖上新鲜的泥土。儿子奇怪地问我,谁来烧过了?我告诉他,一定是村里那些人来烧的。他更奇怪了,问:我们家的坟他们来烧纸干嘛?儿子一追问,朝气蓬勃的小爷便来到我的面前:笑微微地给我包书皮、与父亲在院子里紫花满枝的泡桐树下爽朗地说笑……

    听奶奶讲,小爷小时很仁义、聪明,读书快,成绩好,年年得奖状。该考大学那年,国家却不考了(就是后来所谓的老三届),只好回乡务农。因为表现好、有文化,被提拔做大队民兵营长。那年春天,县里组织民工扒邻边公社的闸塘,大队干部你推我让,都不肯去带队,只有派小爷这个老实头去了。因为工程指挥部的失误,民工们抬钢筋笼时,误触了闸塘上空的高压线,连触带砸,死亡近二十人,小爷就是其中之一。本来,他作为带队干部不必亲自干活,自然是不该出事的,但当时大队有两人,一个喊头疼,一个称拉肚子了,他就顶替着去上工,偏偏就出事了!收拾遗物时,他的枕头边,有一双粉红色的小凉鞋,是为出世仅三个月的女儿红霞买的,在场的人无不痛哭失声。年轻有为的小爷便安卧于此了,成绩不如他的那些同学,文革后,纷纷考上大学,有几位还做了市县级的领导。

    听了我的叙述,儿子显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忧伤,叹息道:小爹太老实了!他就不该去顶替!

    他心善啊,不忍心硬逼那俩病人——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可气的是,那个闸塘没用几年就废弃了。

    因为一个废闸,为了那两个人丢了命,太冤了!

    普天之下,哪里没有屈死鬼呢?据听讲,十几具尸体在公社大院里一字排开,月光下,满院子哭天呼地、砍头撞脑,惨不忍睹啊!唉,那些天,好几年里,一直感觉就像天塌了一样。可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好好过啊。后来,也查处了有关责任人,按月发了抚恤金,红霞也长大了……

    小爹要是不死,当官了,咱们一大家都沾光,红霞大姑保证不会去打工,保证不会受伤残废的!这个帐找谁去算?

    没想到幼稚的儿子会想到这么多,就说:性格决定命运,命运更受时代制约啊。那个年代,很多大人物都难以自保,何况普通老百姓呢?过去那么多年了,村组干部、那两家人,年年都要来给他上坟,能有人一直想着他,想着他的好,也难得呢!

    我们爷儿俩蹲在小爷的坟前,蹲在松软潮湿、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绿绿的麦地里,边烧纸钱,边头挨头低声交谈,感觉就像一对亲兄弟、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儿子盯着晃动的火苗出神,清澈的双眼雾气蒙蒙。

    我拍拍他,说,好了,准备回去吧。

    儿子要将篾篮里的东西全部抓下时,我拦住他:留一点烧给你大爷吧。

    儿子歪头四下瞟瞟,疑惑道:坟呢?

    喏,我抬手一指,他在河底边的那块荒地里,坟头都不容易找了。

   儿子仰起小脸又问:他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埋在这里?

    他是你大爹家的,是个初中生,帅气风流,文才出众,喜欢写诗,在校报、县报上登过不少首,老家还收着他写的一摞诗稿呢。

    真的?我们家还出了个诗人?

    可惜啊,高中没有推荐上,只好回生产队劳动了。可他哪能安心干活呢?做了公社造反派的小头头,名噪一时。在一次两派武斗中受了重伤,不治而亡。死时,也三十好几了,可没成家啊,算不得大人,尤其是凶死,按照风俗习惯,他没有资格埋到祖坟里和先辈睡一块儿,只好做野鬼到处游荡了,唉!

    十五座坟头的青烟大多已消散,只剩下一摊摊黑灰。远近还有人家的坟前有火光,在冒烟,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田间、树林边走动,传来断断续续梦呓般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还有女人凄切的哭泣声。天色灰暗了,我拉着儿子的小手,默默地离开麦地,告别了祖坟。

    走到地头岔路口,我蹲下来,摸一截小树枝,在地面用力地划了一个大圈儿,将篮子里剩下的麦草、纸钱、糕片儿全倒进去,点燃起麦草、纸钱,边拨弄边沉痛地说:卫东大哥啊,要过年了,烧点儿钱给你,不要太节省,钱不够就托梦给我,好好安心过日子吧,不要再东奔西跑了……

    问问他还写诗么?儿子站在一旁轻声地说,微弱的火光映红了他忧伤的小脸。

    最后,我又环顾四周,按照母亲曾经教过的说法,放声说道:各路小鬼、四方野鬼啊,不要抢不要闹,大家都有份儿,拜托你们对大哥多多关照啊!

    正说着,忽地扫来一股小旋风,将纸灰团团旋起,盘旋成一根神奇的柱子,急速地上升,越过头顶,飞到旁边的大沟上空,随着一声叽溜溜的怪叫,黑柱子顿时飘散一空。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如止水,神思恍惚,喃喃自语道:坟墓是人的最终归宿,每座坟都是一部大书,人死如烟,一了百了,而后人该好好研读它啊!儿子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伸手将我拉起,往麦地那头的杨树林走去。

    杨树林紧挨着河滩,被一层雾气缠绕着,显出几分朦胧与神秘。一棵棵杨树静静地等候着我们,夏日繁杂的绿叶褪去了,裸露出褐色的坚硬的躯干,显得格外清爽、健壮,它们尽情伸展着修长的手臂,好似在拥抱高远的天空,树下的枯叶厚厚的,像是特地为我们铺了一层松软的地毯。冬日的树儿自有它别样的风采与神韵,它们顶风冒雪,看似麻木、凄苦,却都在顽强地扎根大地,悄悄地养精蓄锐呢。真该在冬日里来看看树啊!

    兔子!儿子惊叫道。就见一只灰兔子,躲在不远处粗黑的树根边,竖着大耳朵,玻璃球似的黑眼珠好奇地盯着我们。见儿子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慌忙掉头就跑,肥胖的大屁股一蹦一跳得十分有趣。儿子舞着竹竿嗷嗷叫着就撵,一转眼便消失于昏暗的树林里了。我不免发慌,赶紧喊他,儿子喘吁吁兴奋地空手而回,但这一番折腾,把树上的鸟儿惊动了,先是一只大鸟尖声大叫,噗噜噜飞起来,打破那令人不安的幽静。紧跟着,两三只、四五只,更多只的鸟儿在叫在飞,灰暗的枝条间到处是飞动着的鸟影儿,满耳是清脆的热闹的鸟鸣声:叽叽叽、嘎嘎嘎、嘻嘻哈哈,如同无数的天真烂漫的孩童在欢笑……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忽然响起妈妈的呼唤声:小二子,回来吃饭喽——!小二子,回来吃饭喽——!声音仿佛来自天外,飘飘渺渺,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如同一缕缕轻柔的春风,也似夏日清幽的荷香,那么美妙,那么醉人,弥散着特别神奇的魔力,一股感动——莫名的、纯粹的感动,迅速如潮水般地涌遍全身,让我如风中的树叶簌簌地颤抖,又化作洁白的云朵在蓝天自由飘荡……

    爸,你哭啦!儿子推醒我。

    哦,是吗?咱们回家吧,我摸摸眼睛,果然湿漉漉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力攥住儿子的小手往家走去。

    远远地,老家的房屋弥漫在一片灰白的雾气中,点点灯光又把它晕染得金黄灿灿,恍如仙境,一股老家所特有的饭菜的香味儿也飘了过来。

    就要到家了,沉沉暮色里,一个模糊的人影迎面走来,心想:要是上坟就太迟了,真不应该啊。忽然,那个人影说话了:是不是二子?声音急促而苍老,竟然是父亲!我与儿子快步上前,扶住他,见他哆嗦地拄着我刚给他买的拐杖,裤脚上粘满了泥水,不由气恼地责怪他:谁叫你来的?摔倒怎么办?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咧嘴笑笑,轻快地说:没事没事,你爷儿俩迟迟不回,你妈不放心,我来找找啊……

    唉,走吧,回家吧!

    于是,我与儿子一人一边扶着他,迎着清凉的晚风,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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