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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新:四季苏北

2015-12-28 18:24:41      来源:      人气:3399

    我要去苏北。

    这个梦是何时形成的,它像一个远古的梦串连起缥缈幻觉,在生命的底层时隐时显。其实,我此时就在苏北,头顶是苏北的天,脚下是苏北的地;其实,我很少离开过苏北。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生我养我的苏北,这个梦像是一位似曾相识而又完全陌生的来访者在轻轻地叩门,我同它相熟起来,甚至我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我在何是何地曾经和它相见过,有过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感受?

    我要去苏北,其实,我知道,要走进的是我少年时的苏北。

    我想,苏北不是点缀在书籍里的一个词语,而是少年眼中的一片无垠的土地,是瓜园里的茅棚,青青河岸的老牛;是风中歌唱的红高梁,村头忧郁的老槐树;是黑夜吱哑作响的纺车,冬日高亢凄婉的唢呐;是飘过蓝天的一朵白云,是流传乡间的一个故事;是孕肓一个少年幼稚与热情幻想的所在。我用一个少年的心事,默默阅读着苏北,感知民间的世事变化。斗转星移,我的少年沉睡在土地和梦境的深处,在乡村故事之中,我又重回少年,这段往事成为我终身的读本。
 
 
    河里的冰融化了,冰面上蒙了一冬的沙土忽地沉到了河底,让人疑心这河水突然有了从没有过的清亮,甚至能看到水中鲤鱼黑黢黢的脊背。河边的柳也在不经意间萌了鹅黄的叶芽,漫漫细沙的河岸似乎也有一丝绿色在跳跃。春天到了么?

    春天到了嘛!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作家诗人用手中的笔描绘过春天,那勃勃生机也确确实实让我少年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闪亮,但随后一次又一次地黯谈。那时,春天其实离我很远,那些生机无法填满我饥饿的眼睛,上帝给一个少年用来发现美的眼睛,却是一种严重缺乏营养的浑浊。

    苏北的农村,为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少年,提供8斤麦子,和百十斤红薯。麦子已在新麦登场后几碗面汤和过年时不知滋味的饺子中悄悄地消化了,百十斤红薯到了春天也已所剩无几,我少年的春天和饥饿连在一起,记得在工分的背面印着一个伟人的活:“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对于一个正在疯长身体的少年来说,胃似乎永远处于“忙”的状态。在近二十年里工分已经消失,后来我试着从几位搞收藏的朋友那里找到它们,不免失望,不知怎地它怎么就一下子没有了一点的声息了呢?其实,它消失的比我想像得还要早。起初,生产队里还能买得起这种代币券,后来,买不起了,改为由记工员记录,工分手册上的枯燥的数字比印刷粗糙的工分券更让人感到饥饿。工分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字眼,社员因为工分而计较、争执,在他们眼里,工分是可以幻化成秋后沉甸甸的粮食。

    人们不愿呆在家里,麦田锄了几遍还要锄,他们总是让队长派活,实在无活可干的时候,就再把麦田锄一遍,这样可以记上一天的工分,我惊诧于这样的无效劳动,我那时弄不明白,土地仅靠一遍又一遍地锄,就能增产吗?如果不产粮食,工分再多,又意味着什么?相信工分,而不再迷恋泥土,对于乡村,它究竟意味着什么?三十年后的思考,令我不寒而栗。

    麦田一遍遍地锄,依然有草,却只有那种叫“荠菜”的野草,“荠菜”可以当菜,也可以同面粉和在一起做成“荠菜窝窝”,总之,它是一种可以入腹充饥的“好东西”,母亲常常带着哥哥和我,到田里去挖荠菜,也不多挖,只一篮子,够吃两天的。我惊诧于地里有这么多的荠菜,怎么就锄不净呢?其实,那是锄地的人有意留下的,在麦子登场之前,这些荠菜是可以帮人渡过春荒的,谁都知道,谁都不愿说破,三十年后,我的无意,竟让我感动半天。

    春天就要过去了,春天留在一个少年的记忆里,尽是一切苦涩。其实,清明前后,河岸上茅草的幼芽,是甜的,那淡淡的甜味,可以弥漫一整个春天。
 
 
    麦子熟了,杏也黄了,苏北的夏天在少年的祈盼中姗姗地来了。苏北的杏子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是说那种尚未成熟的青杏。如今农贸市场的杏都是成熟的,甜味是有的,该有的味都有,独独没有了青杏的酸味,我的潜意识中,缺了酸味的杏能叫杏吗?

    天是蓝得,地是绿的,人的笑声也多,满地的瓜果蔬菜,丝瓜爬满屋檐。碗里有了色彩,白的面条,绿得菜蔬。在夏天,生机才重新盎然。吃饭的时候,大人孩子端着碗,拿着馍,蹲在树下,咬口馍,喝口汤,吃得大汗淋漓,轻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村外是无垠的青纱帐,在风中摇曳起伏。

    夏天是瓜的季节,苏北的西瓜,个大、皮薄、瓤红,咬一口,似乎能甜遍全身。村中的少年喜欢进瓜园,不过不能大摇大摆地进,这样似乎对看瓜人不尊重。只有队长、会计、记工员之类的那样进瓜园,少年们只能偷偷摸摸爬进瓜园,摘了瓜再爬回来,俗称“爬瓜”,待到爬出园子,看瓜人口里衔着旱烟袋,从瓜棚里钻出来,喊上一嗓子:“看不打烂你的腚”。爬瓜少年便可站起来就跑。爷爷当过“瓜把式”,看过瓜园,有一回,我问他,你能看见有人爬瓜吗?“白日朗朗的,咋能看不见,不过孩子吃了,总比那些人糟蹋了强。”当时,我很迷惑那些人为什么不是吃而是糟蹋呢。

    天渐渐变得炎热,少年们渐渐把所有的衣服都除去,只剩下一条短裤,变得轻松无比,自由无比。粘知了,爬树,晨出暮归。热了,便往河里一跳,又湿漉漉地钻上岸,让太阳暴晒,捂了一冬又一春的皮肤渐渐地黝黑了,但却光滑无比,汗如雨一般地每日挥洒,但体内却轻松无此,似乎无杂质,人开始变得通体透明。幸运的话,也许可以再捉到一条和自己皮肤一样光滑无比的鱼。

    夏天显得无比的宽容,所有的树、所有的花、所有的庄稼菜蔬亲切地朝人微笑,一场伏雨之后的清凉,斜阳西下时的漫天红霞,都令人难以忘怀。

    黄昏的夏天,极富生气。村庄里,到处闪动着朦胧的人影,挑水的,抱柴的,在自留地忙碌的,追打淘气的孩子的,鸡飞狗跳的,吵杂而又安静。

    天色已暗,拉一张草席在树下,看老人手上的烟火明灭,看流星划过天际,听听讲古,唱唱民谣。忽地看到牛郎星和织女星,想想已至“七月七”,这个夏天快要过去了。

    岁月荏苒,少年时代早已流逝,夏天的浪漫也悄然远去。瓜棚里凉荫荫的,风从八面涌来。此时无烦无恼,有风、有云、有满树蝉声、有满地瓜香。爷爷的瓜棚已不在,爷爷在他的瓜园里化作了一捧泥土。
 
 
    秋天显得无比的令人感动,春华秋实,我当初接触这个词的时候,立马产生了好感,似乎所有沉甸甸的粮食都堆积在秋天,所有的收获都在秋天。那时苏北秋天主调色是红色,这种可以取暖的颜色预示着丰收,高粱红了,红等得热情洋溢,特别是有风吹过,高粱摇曳不已。

    这时就有了满目的波涛汹涌,汹涌着秋天的喜悦和渴望,秋天的培悦变得如此质朴和亲切,乡村恪守着一种老派的生活欲望。

    高粱转眼就变成了高粱面。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又转到了吃上。高粱面很粗,做成的饼子特别硬,拉嗓子,最苦恼的是吃多了,拉不下来。但高粱面饼子耐饥,仅凭这一点就不错,其实,高粱饼子吃不了多久,就开始全天候地吃红薯了。

    即便是这样一个时饥时饱的苏北,还要招待来自外地的乞讨者,多数是来自河南地。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常有男人和女人上门,男人通常一言不发,脸木木的,全神贯注地弹着刚刚有些调子的曲子。女人则说:“大哥,救救急”。我曾想,这是否能算得上技艺交换的一种方式,至少他们认为是,其实,我以为这只是他们保留自尊的一种方式。

    一女讨到村中一光棍家中,光棍大气地拿了一整个高粱饼子。二天,女又来,又讨走一整个高粱饼子。三天,女人留了下来。两个饼子换个媳妇。其实,光棍家中的高粱饼子也没得几天吃。女人说,跟我回洛阳。开春两人回来,光棍脸上竟然有了少有的血色,人也白胖了,回来说,洛阳家家有存粮。那咋还要?那也是收入,闲着干啥。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震撼,对富裕的向往,是一种非常崇高的人性。

    净地了,天地一下子都朗阔起来了。我常常坐在田头,听地里的野唱。我们村里,流行一种叫“花鼓”的乡村小调,不知怎地,周围几个村庄都不时兴这个,惟独我们村上男女老少都能唱上几嗓子。薄暮时分,晚风渐起,土地泛起阵阵苍凉,便有歌声响起,咿咿哑哑,不知在唱些什么,但见歌声裂云,高亢低折,透出一种悲怆,一种无奈。我常常在那时感动,似乎那歌声领着我走进自己的一种命运。人的心竟然是那样的容易相通。

 
 
    我的少年和苏北平原上一条著名的河流密切相关。春天河岸上茅草的幼芽曾经甜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清亮的河水带给我一个又一个的清凉的夏天。冬季,河里的冰又给我冰上舞蹈的许多梦幻。

    当我和铁锹把一样高时,我冬天的闲适已被粉碎。农民们被组织起来,浩浩荡荡地开到挖河工地。白天,红旗招展,高音嗽叭播送着社论和样板戏,写着“水利是农业的根本命脉”的巨幅标语,随处可见。有时,为了制造一种壮观的场面,公社组织夜战,男女老少,能动的都到挖河工地,既因为某种恐惧,也为走在堤坝上的一口大锅里的一碗稀粥。挖河培养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仓库里的各种粮食被运来,人们兴高采烈地咬着发面馒头,吃着大锅里的辣萝卜猪肉,场面热烈,那是一种对劳动报酬的心安理得,而并不是对劳动对土地的发自内心的感情。

    现在我想起一句话,“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如果放在那时,是不是可以说成“再穷不能穷工地”之类的话。粮食糟蹋了不少,可该旱的还是旱,该淹的还是淹。于是再组成抗旱排涝大军,可是庄稼还是没有好的收成。

    有一年,我在工地吃到“酥菜”,酥菜其实也就是把红薯切成条拌上面粉,放在油锅里炸一炸。过年时,村上的农民做些,再就是红白事待客用。在那时算得上好吃食了。

    一地主子女熬成了大龄青年,才熬上一个对象,该结婚了,该来的亲戚都来了,高兴呀,不打光棍了,能续上香火了,能不高兴吗?于是就炸酥菜。亲戚们都等着“吃大席”,公社里、大队里、生产队里都听说了,都义愤填膺,劳动人民都在工地干活,你在家里大宴宾客,不行绝对不行。于是一车就把酥菜拉到工地上去了。好端端的婚礼被搅得成了眼泪的海洋。

    这边吃得喜气洋洋,那边哭得水深火热。我也吃那酥菜了,我不知那个结婚的人就是我的表哥,二十年后,他提起这段往事依然是满脸的惊恐。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他时常说那个冬天很冷,很冷。后来,恢复高考,他考入一所著名理科院校,毕业后,到上海搞舰船研究。他说:“舰船载不走我的梦想,老了,我还要回乡”。我想,他印象中的那个很冷的冬天会越走越远。



    我站在苏北的大地上。少年梦境中的苏北正随着西下夕阳远去。在这个傍晚,我遥遥望见我的村庄。

    春日薄细的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了,低矮的天空总有一些忧伤的灰白在徘徊,月亮升起来了,一座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被笼罩在薄细的炊烟和氤氲的雾气之中,狗的悸悸的狺叫和从低矮的烟囱里冲出的点点星火,装饰着影象般的村庄,像安祥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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